游溯问:“先生既知秦法的致命之弊,为何又劝孤行秦法?”
面对这个问题,白未曦摇了摇头,说:“我只是劝殿下行法家之道,却没有劝殿下行秦法。”
游溯微微蹙眉,若有所思。
白未曦:“秦法既是酷律苦民之法,但也是富国强兵之法。以史为镜,便要知其何处酷律苦民,何处富国强兵,扬其长,弃其弊,才能找到一条长治久安的道路。”
游溯沉默了良久。也不知过了多久,游溯才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日受教。”
白未曦轻轻抬眸:“殿下要走了?”
游溯眼皮一跳:“天亮了,不叨扰先生了。”
提起这件事,白未曦的脸色瞬间就难看起来。
好家伙,你也知道大半夜的扰人清梦不地道啊。
白未曦冷笑:“既然如此,殿下便请回吧。”
游溯行了礼后便离开了。看着游溯离开的背影,王二狗又舔了舔自己的爪子:“曦曦宝贝,我怎么觉得他的状态有点不对劲?看起来竟像是落荒而逃。”
“不对劲?那就对了。”白未曦意味不明地说,“没想到,他还挺敏/感的。”
敏/感?
王二狗瞬间竖起了狗耳朵:“你怎么知道他敏/感?你们睡过了?什么时候?狗爹我怎么不知道?”
“不行,你才十八岁,狗爹不允许你们现在就进行成人运动!”二狗义正辞严,“除非狗爹在一旁指导你们。”
白未曦:“……”
白未曦闭上了双眼。
******
游溯把自己关在房里一天,吃饭的时候都没有出来过。日入时分,崇云考端着饭菜敲响了游溯的房门:“主公,吃饭吗?你别说,桃林乡的饭食真的很好。”
屋内传来游溯闷闷的声音:“进。”
崇云考推门而入,却在看见满地狼藉的时候挑了挑眉。
地上全是散落的纸€€€€这是陈纠送来的纸,一共也没几张,崇云考自己都不舍得用,游溯竟然就这么浪费。
这败家玩意儿。
崇云考皱着眉将食盒放在案几上,看着游溯满脸的憔悴,问道:“主公这是怎么了?不是说你和白先生谈的很愉快吗?”
这次没有要人命的利箭,也没有梆硬的闭门羹,听说两个人从夜晚谈到天明,气氛十分愉快,怎么游溯回来就把自己搞成这个鬼样子了?
看起来像是被采阳补阴了,崇云考不厚道的想。
然而接下来游溯的话让崇云考的不正经彻底正经了起来。
游溯说:“仲父,孤觉得哪里不对。”
崇云考来了兴趣,他跪坐于游溯对面,问:“主公觉得哪里不对?”
“不知道。”
游溯皱着眉,眼中是掩饰不住的困惑。他的眼底甚至已经多了几分血丝,这是因为他从白未曦的房间里出来后就没合过眼,一直在案几上写写画画,糟蹋着千金难买的纸。
游溯说:“仲父,孤不太清楚哪里不对,但是孤真的觉得有哪里不对。”
“孤之前猜白先生是秦墨,但是今日与他一谈却发现,白先生很推崇法家€€€€他不喜欢秦法,但却十分认同法家。”
“但是……他是不一样的……”
游溯的表情看起来有些痛苦,他甚至忍不住伸出指尖按压自己的眉心来缓解疼痛。抹额上的宝石传来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一路蔓延至心脏,游溯的声音中充斥着不解与困惑:
“孤有些说不明白,但是孤感觉的出来,他不是法家,他绝对不是法家!”
游溯将白未曦对他所说的话向崇云考重复了一遍,问:“仲父,你怎么看?”
崇云考摇着手中画着江山图的折扇,眉眼低垂,显而易见地也在思考。
许久后,崇云考斩钉截铁地说:“主公说得对,他绝对不是法家!”
但随即,崇云考也困惑起来:“他也不是儒家,不是道家,不是纵横家。兵家?也不像啊。他看起来真像墨者,但是墨家……老臣见过的墨者也不是这个样子……”
“奇怪……当真奇怪……”
第9章
有车邻邻
游溯将案几上杂乱不堪的资料一一整理,口中说道:“仲父,孤觉得白先生的言论很怪,但孤想不出来怪在哪里,仲父有没有感觉?”
崇云考摇着手中那把折扇,轻飘飘的风从扇底吹起游溯的长发,却无法抹平游溯心底的躁动。
游溯道:“仲父,孤有一种预感€€€€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可惜最终崇云考也只是摇了摇头:“主公,老臣也不知道。”
游溯幽幽一叹,喃喃道:“仲父,你说孤究竟忽略了什么?孤现在都有点不敢去见他。”
那种明明之间的预感让游溯从心里产生一股恐慌。他隐约意识到白未曦的心里隐藏着一种堪称恐怖的义理,而白未曦正在为实践他心中的义理而奋斗。
可是,游溯不知道白未曦所坚信的义理是什么。
儒家?不是。
法家?不是。
道家?不是。
墨家?也不是。
白未曦的义理像极了墨家,但游溯知道,白未曦绝对不是一个墨者。游溯甚至有一种预感,白未曦所坚持的义理是一种比激进到提倡“选天下之贤可者,立以为天子”的墨家思想还要激进。
那种恐怖的义理让游溯胆战心惊踌躇不前,但是……
游溯想到屏风后白未曦朦胧的身影。哪怕他如今甚至都没有见过白未曦一面,但游溯却依旧能感受到白未曦的身上传来的力量。那是白未曦对义理的信仰,是白未曦对义理的期望。
这种信仰与期望让游溯为之深深着迷,让游溯忍不住去想象、去思考、去描绘,他甚至有点想看到当白未曦想象中的“天下大同”实现的时候,这个世界会是什么样子的。
游溯觉得自己疯了:“仲父,孤知道的,他真的是一个危险之极的人。”
“但是主公还是想用他。”崇云考说,“主公已经在考虑白先生的义理了,是吗?”
游溯艰难地点头:“他甚至什么都没有说,可是仲父,桃林乡什么样子你也看到了,不是吗?”
这是白未曦用他的义理治理出来的乡村,游溯忘不掉他看到桃林乡时带给自己的震撼。
丰收的麦田,不停转动的水磨,笔直的道路……更重要的是,生活在桃林乡中的人身上油然而出的那种幸福感。
游溯走出房门,崇云考跟在他身后,就看见不远处的雍王亲卫正在逗一个小孩子。
小孩子说:“大哥哥,我以后也想做一个骑兵!”
一旁的村民笑他:“瓜娃子,人家是六郡良家子,战马、铠甲都是家人给他准备的,你拿什么做骑兵?”
小孩子眨眨眼:“阿爷,战马和铠甲很贵吗?”
“阿爷”指着旁边的屋子笑:“看到了吗,这么大的屋子里装满粟米,一屋子的粟米都换不来一匹马。”
小孩子瞪大了眼睛,好一会儿才语气低沉地说:“那我岂不是还没有一条马腿贵?”
这句话逗得大人哈哈大笑起来,一名亲卫冲着小孩子招招手:“来吧小马腿,哥哥带你骑马玩。”
小孩子一听,瞬间亮起双眼,扒着亲卫的裤子不松手。
亲卫问他:“喜欢马吗?为什么想当骑兵?”
小孩子双眼亮晶晶的:“先生说了,当兵可以保家卫国,让所有的乡亲们都吃得起饭!”
亲卫摸了摸小孩子的头:“不错,有出息。”
游溯问:“仲父,司州的孩子是这样的吗?”
崇云考摇头:“那些孩子见了官军,只会跑的远远的。他们想当兵,也不会是为了保家卫国,而是因为当兵的可以抢东西。”
游溯转身,西斜的太阳已经只剩下半个脑袋,但残留的日光依旧灿烂。橘红色的日光从身后打在游溯身上,让游溯在这一瞬仿佛在发光。
游溯说:“仲父,孤也想孤的治下是这个样子。”
不是凉州百姓那样每时每刻都在和西羌打仗,家家都将战甲代代相传;
不是司州百姓那样赋税沉重,每时每刻所想都是下一顿吃什么;
游溯想,他是真的很希望在他的治下,老人摇着蒲扇在村口闲话,孩童抱怨着今日先生给自己留了多少功课,丈夫外出劳作,妻子在他回家之后絮絮叨叨着一天都发生了什么。
所以€€€€
“仲父,孤应该用他,是吗?”
明知道白未曦的义理那样可怕;
明知道他和白未曦的所求可能根本不是一回事;
明知道他们甚至可能南辕北辙。
崇云考良久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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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平旦时分,游溯准时来到了白未曦的门前。
王二狗透着门缝看他,口中说道:“曦曦宝贝,你说的对诶,他真的来了。”
“这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吗?”白未曦笑道,“他若连这点事情都想不明白,历史上又怎么可能成为结束晋末乱世的雄主?”
白未曦将自己的筑擦干净摆放好,这才走到窗户旁,透过半开的窗缝看着篱笆外那道挺拔的人影。
游溯站在风里,风将他的衣摆吹得飘摇。但他的身形挺拔,在微寒的天气中,自身岿然不动。他的手放在剑柄上,目光出神地看着院中这座不大的小屋和几棵挺拔的桑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王二狗问:“宝贝,他为什么不敲门?难不成是怕打扰你睡觉?”
白未曦反问:“他有这良心?”
这个尖锐的话题一下子就将二狗问住了。王二狗想到昨日游溯这个小王八蛋鸡鸣时分就来敲门,为了报白未曦放他鸽子的仇,自己竟然能起这么早,损人不利己,是个狠人。
€€€€看起来不像有良心的样子。
二狗心虚:“也许人家真有这良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