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前线奏报,西羌总共出动了十万骑兵,已经奔着凉州边境而来了。韦杭之率军反抗,再加上凉州臣民世代和西羌打仗有生死血仇,没搞出来带路党这件事,使得凉州的反抗十分激烈,凉州边境已然成了绞肉机。
但纵然如此,在兵力的差距下,韦杭之还是显出了颓势,连失三座城池。
凉州军报传到长安的时候,游溯立刻将奏报传给众人观阅。好在军报上显示韦杭之不愧是沙场宿将,在连失三城之后已经稳住了边境防线,西羌没能下第四城。
但现在的情况并不乐观,韦杭之现在仅能做到防守,已无力收复失地,现在申请派兵救援。
游洄皱着眉问: “西羌怎么会联合到一起去?主公,关于这点有消息吗?”
游溯沉着脸对崇云考说: “录公解释一下吧。”
崇云考如今已经对这声“录公”很平常了,不再像之前那样,听到游溯叫他“录公”就觉得心梗。
崇云考道: “根据奏报,是蜀王在背后鼓动羌人。”
蜀王?
这个名字倒是一点都不让人觉得意外。
当初司州内乱,远在凉州的雍王和巴蜀的蜀王都调兵遣将,想在司州叛乱中分一杯羹。最终凉州铁骑快了慢吞吞的蜀军一部,使得蜀军刚刚占领汉中,凉州铁骑已经遍布司州了。
后来,雍王麟战死樊城,游溯千里救父,司州兵力空缺,蜀王趁机再攻关中,但是被桑丘带兵打回去了。
等到蜀王重整旗鼓的时候,游溯已经带兵回援,蜀国的军队无力再北上了。
游雍因此成了蜀王北伐路上的绊脚石€€€€
蜀地想要征伐天下,一共就两条路能走,一是通过祁山道占领陇右,再从陇右东出攻关中;二是一步到位,直接从汉中攻关中,再图东出。
而现在,陇右是雍国的,关中也是雍国的,雍国就这样成了蜀国征战天下的第一块绊脚石,还是你死我活的这种。
因此,蜀王从不吝啬于给雍国使绊子。比如年前的黄河决口,雍国境内的运城盐池遭到了污染,根据推算,三年之内无法产盐。当消息传出之后,蜀国第一个提高了盐价。
这一笔笔的仇恨累积,不止蜀王想弄死游溯,现在游溯也很想弄死蜀王了。
崇云考道: “根据消息,蜀王刚刚平定了内部的氐人叛乱,却没有解散军队休养生息,而是继续操练兵马枕戈待旦,并于同时派出使者,说服羌人叛乱。”
这又是一个并不那么令人愉快的消息,因为这很可能意味着,雍国将在不久的未来被蜀国攻伐。
现在已是夏末秋初,秋收很快就要到来,蜀王也不敢在此时此刻让将士们放弃秋收去打仗。但过了秋收,又是寒冬腊月,蜀国气候温暖,将士撑不起冬日作战。冬日过去又要春耕,所以,蜀王最大的可能是在明年夏初,春耕刚刚结束的时候就兴兵北上。
而现在的煽动羌人作乱,就是蜀王提前搞出来消耗雍国国力的手段。
雍国,蜀国之间接壤的土地都是崇山峻岭,打起仗来肯定不是一时半会的事。这样长时间战争,能决定胜负的往往不是士兵本身的战斗力,而是一国的国力。
所以,蜀王要通过羌人叛乱来消耗雍国的国力,使得明年与蜀国对战的,是一个实力大损的雍国。
这招已经让很多人骂娘了,游洄更是直接骂出来: “蜀王锦这狗娘养的!有种真刀真枪的干啊!背后耍什么手段?还是勾结羌人!不怕半夜醒来,老祖宗骂他吗?”
华夷之辨是一直存在于华夏心底深处的分割线。你和我用一样的文化,我们就是自己人。什么?我们文化不一样?你个外族。
而很明显,西羌这个披发左衽的部族,在这些文明的华夏人眼中都是外族。勾结外族,当真是丢人。
游洄当场便道: “主公,臣愿前往凉州,为主公荡平西羌。”
有了游洄的开头,群臣们也都纷纷请战。
但游溯思索片刻后,竟然否决了所有的想法。他站起身,目光扫过明兴殿内群情激昂的众人,开口道: “此次西征,孤要御驾亲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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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驷€€孔阜
“御驾亲征”四个字刚一出口,就让整个明兴殿的气氛都在瞬间凝滞住了,众人抬起头,满脸震惊地看着高坐明堂的王,不明白游为什么会在这个敏/感的时候选择离开长安,去往凉州边境。
游洄第一个反应过来,他径直出列,劝道: “阿兄,不可!”
他着急得连“主公”都忘记了喊,直接在大殿上当着满朝文武反对道: “此行危险,请阿兄慎之!”
崇云考也紧随其后说道: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主公三思!”
随之而来的就是所有人的反对声,这一刻,不管是为了什么样的理由,他们都反对游溯离开长安。
然而这一次,游溯却显现出了罕见的固执来,他没有像以往那样善于听谏,甚至没有给这些大臣们继续劝说的机会,直接下达了他的命令: “即刻点兵,三日后出发!”
一连串的安排很快下来€€€€
此次游溯点兵,没有带司州剩下的凉州铁骑,而是从新训练的十万步卒中带走了五万人。游洄和桑丘他一个都没带走,而是让游洄和桑丘在他离开的时候,守好司州的大门。
崇云考当然也没能回到凉州,游溯将政事方面的权力全权交于崇云考,在所有人都觉得雍王在忌惮自己的仲父的时候,游溯却将整个雍国都托付给了崇云考,包括大军出境的粮草问题和雍国的一切政事。甚至一旦司州面临战争,崇云考有着比游洄和桑丘还大的权限。
游溯几乎将自己所有的班底都留在了长安,但却在所有人都不理解的目光下,带走了他的白先生。
这一点就连白未€€也不理解,他撑着下巴问: “主公为何要带臣一起行军?你知道的,臣不懂军事。”
此时白未€€已经坐在了行军的马车上€€€€游溯当真是给足了他特权,整个军队中仅一辆马车,游溯将它给了白未€€使用,连游溯自己都是骑马。
但问题是白未€€真的很不想接受这份特权,因为他的特权仅在这一辆马车,行军速度可是丝毫没减。日行三十里的行军速度,白未€€坐在马车上,只觉得自己的腰都要断了。
所以他不理解,他一个身不强,体不壮,还不会带兵打仗的病弱书生,游溯为什么非要带他一起去凉州。让他安安心心在长安快乐地吹风不好吗?
然而比起白未€€的十分有自知之明,游溯却表现出了他对白未€€的空前信任。他骑在马上,对身侧的白未€€说: “先生过谦了,孤相信,先生会在战场上带给孤惊喜的。”
这话听着便是话里有话的意思,但白未€€想了许久也没明白游溯究竟想要表达什么。倒是某晚忽然灵光乍现,他顾不得夜黑风高,穿着一件单衣就掀开游溯的军帐,问: “主公是想不战而屈人之兵?”
彼时游溯正在看军报,闻言抬起头说道: “不战是不可能的。”
却突然发现白未€€只穿了一件单衣就来了,立刻起身将自己的衣衫披在了白未€€身上,说道: “怎么穿的这么少就来了?现在不怕冷了?”
白未€€被游溯拉到案几前坐好,游溯为白未€€倒了一杯热水,说道: “越往西越冷,要注意身体。”
温热从掌心的茶杯处传递,逐渐蔓延到全身。白未€€微微垂下眼,说道: “只是突然有了个想法,迫不及待想要证实。”
说着,白未€€问: “主公是想通过一场胜战打败此次西羌入侵屡战屡胜的神话,让西羌联军分崩离析?”
游溯点点头: “西羌联军本就是置散沙于一器,全靠先零羌的强大武力拧成一团。若是能将最强大的先零羌先行击败,那么西羌联军便会顷刻间如流沙之水,不战而败。”
白未€€若有所思: “所以,主公点臣随军,就是想让臣在征战期间,找到西羌联军的破绽?”
这一次,游溯不再隐藏自己的想法: “对。”
说完,他忽然间就沉默了。空气在刹那间变得凝滞起来,安静到能听到军帐外传来的阵阵雁鸣。
好半晌,游溯才说: “若是再给孤五万铁骑……”
剩下的话游溯没有说完,但白未€€已然明白了游溯的未竟之意€€€€若是再给游溯五万铁骑,游溯便可以带着十万铁骑深入西海,将西羌打的落花流水。何必如今日一般,还要用各种各样的计策来作为辅助。
但是白未€€却道: “所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能用兵权谋解决的事,何必一刀一枪地拼呢?战场上流出的每一滴血,那可都是主公的子民。”
听了白未€€的话,游溯当场就笑了: “白先生,以后不要说你不会安慰人了,你明明很会安慰人。”
见游溯的表情回暖,白未€€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他说道: “这不是安慰,而是臣真的这样想。如果可以,臣真的希望,这个世界上没有战争,没有杀戮,没有徭役连年,没有妻离子散。”
在这一刻,白未€€的脸上露出一种很罕见的表情来,那种表情那样梦幻,就好像白未€€在做一个所有人都未曾见过,甚至他自己都未曾见过的美梦。
他像是在这一刻忽然间变得很是悠远,变得远离这个落后的,腐朽的,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时代。
游溯的心里忽然就升起一种恐慌,这种恐慌让他下意识抓住白未€€的手臂。
手下凹凸不平的触感提醒着游溯掌中的真实,也让游溯忽然间想到,他的白先生曾经和他说过他的过去,那些曾经带给白未€€无数苦难,但最终却被白未€€所释然的苦难。
白未€€有自己的过去,有自己的现在,也将有属于他的未来。一个有着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人,必定是一个真实的人。
掌中的白未€€是真实的,这一想法在瞬间温暖了游溯的心脏。但他仍旧忍不住握紧了白未€€的手臂,唤了一声: “白先生。”
白未€€转头看他: “主公,怎么了?”
游溯摇摇头,他不说话,看上去像是在表达“没关系”,但实际上握紧白未€€的手却从未松开力道。
他的目光紧紧地盯着白未€€,从白未€€的眉眼一直下落,落到白未€€嫣红的唇瓣上,又落到白未€€雪白修长的脖颈上,最终视线下移,落在白未€€那一身至今都没有改变的粗布麻衣上。
游溯的目光中像是隐藏了千言万语想要诉说,他黑曜石一般的眸子里是波涛汹涌的深渊。
但是最终,游溯什么都没有说。他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放开白未€€的手,轻轻说了一句: “先生,夜间天凉,注意添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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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羌是远古部族之一,传闻其发源于世界屋脊青藏高原,是最早的一支古人类,炎黄二族都是从古羌族中分裂的一支。
西羌来源古老, 《诗经》中《殷武》一篇就曾有过“昔有成汤,自彼氐羌”的记载。这个民族在西海世代游牧,以“羊”为部落图腾,祈求着羊神降下风调雨顺。
现今西羌分裂成六十三部,最强大的部族便是先零羌。
先零羌的首领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根据传来的资料记载,他有一个华夏名字,名唤“仗剑”,因为他在中原游学之时,最羡慕以越人之身定都琅琊称霸中原的越王勾践。传闻越王勾践有一柄长剑从不离身,仗剑便以这个典故为自己取了这样一个华夏名字。
在中原游学五载之后,仗剑回到了西羌,用短短一年的时间,将西羌变成了从先零羌,烧当羌,参狼羌,卑禾羌等几个强大的部族各自为政的情况变成了先零羌独大的局面。
但是由于信息传播的不方便,西羌方面有意隐藏消息,当时的雍国又忙着攻伐司州等原因,导致这些重要的信息没能及时地传到游溯的耳朵中。等到游溯得知这些消息的时候,西羌已经默默拧成一股绳,惊艳了所有人。
目前为止,西羌联军占据了凉州的三座城池,分别为金城郡的龙耆城,陇西郡的白石和武都郡的舟曲。这三座城池分布在凉州的南方防线上,自西至东,无声地说明着这次西羌的来势汹汹。
游溯看着地图,心想怪不得韦杭之恨不得一天三封急递告急。凉州铁骑本就兵力不足,又善攻不善守,面临军队数量数倍于己的敌军,既赶不走敌人,又守不住防线,只怕心底都要憋屈死了。
韦杭之能做到坚守防线,使凉州目前只丢失了三座城池但防线依然,已然是尽力了。
游溯指着地图问: “先生有何高见?”
白未€€仔细地看了看地图,最终不太确定地说: “西羌联军中实力最强的先零羌目前正驻扎在陇西的白石,实力稍弱的烧当羌驻扎在金城的龙耆,再次的卑禾羌驻扎在武都的舟曲。”
“若要执行主公的政策,先攻最强以击溃军心,那么就应当率先率军收复白石,再派遣使者游说烧当羌和卑禾羌,让他们在雍国与先零羌的对战中保持中立。”
“但是……”白未€€有些犹豫, “资料中显示,先零羌的首领仗剑,他曾在中原游学。臣看他在收服西羌诸部的过程中所使用的手段,显然也是学过华夏兵书的,他会不会想到我们会逐个击破,早已做下防备措施?”
游溯有些震惊地看了白未€€一眼,那样直愣愣的目光把白未€€看得心里毛毛的。白未€€忍不住身体后倾了些微,尴尬地问道: “主公,臣说错什么了吗?”
游溯摇头失笑: “先生以后莫要自谦,孤看先生很懂兵事,兵权谋已然无师自通了,不愧是武安君公孙起的后人。”
白未€€: “……”
不过很快,游溯便收敛了笑容,说道: “先生的担忧很有道理,孤也觉得,这个仗剑不是寻常的西羌莽夫。”
他不自觉地摸着自己的新佩剑六月,双目紧紧盯着地图上凉州南方那一处防线喃喃道: “那就让孤看看,是他那柄越王勾践剑锋利,还是孤的六月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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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耆城,又名“龙支”, “龙夷”,是金城郡最西边的城市,晋武帝征伐西域时在此设立西部都尉,使得龙耆也曾繁华一时。
此刻,烧当羌的首领“日渥不基”正率领三万烧当羌的军队驻扎于此。 “日渥不基”在西羌语中是“大山的儿子”,因此听不懂也读不明白西羌名字的凉州将领们给他取了一个十分简单粗暴,没有任何美感的华夏名字: “山种”。
但“日渥不基”此人在听到“山种”这个名字之后却很是喜欢,认为这是大晋人承认了他如同大山一样高壮,因此认下了这个名字。
龙耆是大晋建立的城市,即便一开始建城时就因为是边城而建立的非常简陋,但建造水平还是高于游牧而居的西羌不止一个水平,这使得很多西羌人一时间住不惯龙耆的城市,但又为龙耆这个城市而深深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