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不是第一次了。”季峨山十分随意地说道, “父皇还在的时候,圣旨我也是想撕就撕,想毁就毁,如何?”
季峨山说的是明帝在世时曾想为季峨山指婚,对方是豪右吴郡陆氏的嫡长子,才华横溢又仪表堂堂,最重要的是那位陆公子待人温和脾气好还不会武,明帝觉得陆公子应该会一辈子捧着季峨山,哪天陆公子不想捧了,他也打不过季峨山。
明帝越看越觉得陆公子像个极佳的接盘侠,能一辈子容忍他这个刁蛮任性的女儿,于是有了赐婚的念头,甚至还写好了圣旨,盖上了玉玺。
结果这份诏书被季峨山知道了,她去瞅了一眼陆公子,只觉得陆公子虚有其表,虚伪做作,于是季峨山转身去了明帝寝宫,找到那份赐婚的诏书,一剑将圣旨劈成两半,还是当着明帝的面劈的。
明帝看得目瞪狗呆,最终安慰了自己一句“亲生的”,转头就问季峨山: “累不累?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窦强女闻讯赶来的时候,听到的就是季峨山抱怨自己的父皇竟然给她指婚,而明帝连连认错,说自己不该不顾女儿的想法。
窦强女当场一拍额头,觉得这女儿管不住了。
果不其然,明帝宠女儿,季涓流也觉得都是自己不争气才让阿姐不得不披甲上阵,平日里对季峨山有求必应,有哪个朝臣敢说季峨山的坏话,但凡被季涓流听到了,都是叫过来一顿骂,都不顾自己的身体。
两任皇帝都把季峨山捧在手心,导致季峨山当真是胆大妄为,现在就连窦强女都管不住她。
窦强女甚至问: “是不是有一天,予的懿旨你也敢想撕就撕?”
见到阿娘如此生气,季峨山也压下了嚣张,小声道: “都让女儿想大逆不道了,阿娘不该反思一下自己吗?”
窦强女: “……”
窦强女想找根鸡毛掸子。
就在这时,侍候窦强女的宫女禀报: “启禀太后娘娘,太主,金鳞卫有要事禀报。”
金鳞卫就和雍国的紫骝卫,燕国的坠云卫一样,都是直属于君主的机密机构,只对君主一个人负责。金鳞卫在窦强女手上,意味着朝廷上下满朝文武的命都在窦强女手上。
虽然为了让朝臣安心,窦强女不会轻易让金鳞卫出手暗杀朝臣,以免让朝臣天天处于自己可能随时被暗杀的焦虑之中以至于搞事,但满朝文武还是因为金鳞卫忌惮窦强女三分。
听到金鳞卫有事相禀,窦强女也不和季峨山置气了,连忙深呼一口气,做好了表情管理,看上去像是并没有生过气的样子,这才说道: “让他进来。”
进来的金鳞卫将一封密信递给窦强女: “请太后裁决。”
窦强女展开密信,脸色顿时沉了下去。
季峨山见状问道: “阿娘,出什么事了?是不是雍溯出兵了?”
窦强女将密信扔了过去: “你自己看!”
这是很不尊重人的态度,窦强女以往很少这样不尊重自己的女儿,尤其是现在还有外人的情况下。
季峨山瞬间便知,这封密信可能和自己有关,而且是对自己很不利的事,不利到自己的阿娘甚至都对自己发怒。
季峨山皱着眉展开这封密信,发现上面竟然是一首童谣:
【采莲采莲,荷叶团团。团团荷叶,纵我团圆。我有父母,团于采莲;我有兄长,团于采莲。】
【采莲采莲,荷叶团团。团团荷叶,纵我丰饶。我有稻田,丰于采莲;我有麦田,丰于采莲。】
【采莲采莲,荷叶团团。团团荷叶,纵我安宁。我有沉眠,宁于采莲;我有盛世,宁于采莲。】
季峨山当场眼前一黑。
天下人都知道,窦采儿这个名字的由来便是得名于他的生母。
当初太傅窦融游于云梦大泽,在云梦大泽上与一采莲女相识。采莲女诞下一子后便逝去,窦融希望采莲女用命生下的孩子能记住母亲的恩德,便为这个孩子起名“窦采儿”,意为“采莲女的儿子”。
所以,这首童谣中的一句句“采莲”,指的分明就是相邦窦采儿。
而什么“团于采莲” “丰于采莲”乃至最后的一句“我有盛世,宁于采莲”,简直就是在明说, “我想让相邦当皇帝”。
而此时,金鳞卫像是生怕窦强女不够生气,还在拱火: “据臣查之,传唱这首童谣的小孩子都坚称,这首童谣是一个红衣小儿交给他们的。”
季峨山觉得他要晕倒了。
世有传言,天上有一颗星星代表着上天对人世间的警告。这颗星星呈现出大红色,一旦上天有警示预警,这颗星星就会出现逆转,这个现象被世人誉为“荧荧火光,离离乱惑”,因此,这颗星星便被称为“荧惑星”,荧惑星出现逆转的现象被称为“荧惑守心”,被认为是最凶的星相。
但上天有好生之德,因此每当荧惑守心出现,世间将产生大变革的时候,荧惑星都会降世,为人类带来荧惑星的预言。
荧惑星是大红色,因此它会化作一红衣小儿,告诉其他的孩子荧惑星的预言。这些预言会被编成适合传播的歌谣,因为一开始是荧惑星化作的红衣小儿教给其他孩子的,因此预言便被具象化为“童谣”。
也就是说, “童谣”往往代表着上天的旨意。
而现在,上天说,我觉得窦采儿很适合当皇帝。
对此,太后窦强女做出重要讲话: “妖言惑众!”
季峨山吓得当场跪了下来: “阿娘,舅父绝对没有这种想法!舅父忠心一片,阿娘莫要中了他人的离间计!”
窦强女却没有扶起季峨山,反而目光冰冷地问: “离间计?既然如此,予问你,谁会在这个时候做下这样的离间计?”
季峨山一时无言。
窦强女不再搭理她,吩咐金鳞卫道: “现在,立刻,马上,让这首童谣消失!”
金鳞卫领命离去,窦强女目光冰凉,她对季峨山说: “峨山,予同意这出荒唐的共和行政,是为了找到那份遗诏,让予的阿溯继承本就属于他的皇位。你记得转告相邦,不要奢望自己不该要的东西。”
季峨山只觉得刹那间浑身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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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安,相府】
渡河接到消息后,匆匆忙忙赶到相府,只为了和窦采儿商量这出荒唐的闹剧。
渡河痛骂幕后主使: “这幕后主使当真心肠歹毒,竟然想出这样的计谋来离间义父与太后。义父,你要不要西安在就去和太后娘娘解释?”
然而,听了渡河的话,窦采儿却反问: “渡河,你也是这么觉得的吗?”
渡河一时之间都没转过弯来: “什么?”
窦采儿说: “你也觉得,这首童谣是无稽之谈?”
渡河的眼皮忽然间就跳了一下: “义父,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窦采儿看向他,此时此刻,窦采儿的目光中透露出的,是渡河从未见过的野心和欲望: “渡河,你也觉得,那个位置就该季氏皇族去坐吗?”
渡河的心在瞬间沉入谷底。
窦采儿问他: “凭什么?”
“上古之时尧舜禅让,就连大禹也曾将王位禅让给伯益,是启不顾父命,开启了家天下的恶习。难道,这样的恶习竟是对的吗?”
“吊民伐罪,周发殷汤,商周都是以臣弑君,此时为何无人去言家天下?昭襄王灭周,迁九鼎于咸阳,为何无人说天下是宗周的天下?高祖诛秦,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为何现在天下人却执着天子须是季氏皇族?”
渡河讷讷无言。
察觉到窦采儿的意思,好半晌,渡河才道: “可是义父,大尧之子丹朱被称为‘帝丹朱’,若是家天下于夏启开始,丹朱何以称帝?《韩非子》中的《说疑》篇亦云,舜逼尧,禹逼舜,汤放桀,武王伐纣,此四王者,人臣弑其君者也。义父,可见从未有什么禅让,所谓禅让,都不过是以臣弑君的恶习。”
窦采儿是天下大儒,最不喜韩非子,荀子等怪儒,渡河本以为他的义父会斥责他引用偏文怪论,却没想到窦采儿竟然反问他: “你既然知道这句,便该知道,韩非子之后说了什么。”
渡河讷讷,一时无言。
窦采儿笑道: “不敢说了?义父帮你说。韩非子说, ‘此四王者,人臣弑其君者也,而天下誉之。’”
“你看,就算是以臣弑君又如何?禅让还是吊民伐罪都没关系,只要你能够开创一个天下盛世,自有大儒为你辩经。”
渡河已经被震惊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他愣了半晌,只能说出一句: “义父,你当初不是这么和我说的。”
渡河还记得,当年幼的他被窦采儿抚养的时候,他有多么的崇拜眼前这个男人,因为眼前这个男人说,他要为伊尹,为太公望,为周公旦,他要让这个世界重新恢复崇宣盛世,他要人人有食可吃,有衣可穿,他要恢复武崇盛景,让大晋万国来朝。
他说,这个天下病了,他就是医这个天下的药。
幼年的渡河为这个崇高的理想而震撼,于是,他追随这个男人的脚步,为了这个崇高的理想而奋斗。
他想,他要追随义父的步伐,让天下都恢复到传说中的三代之治,让天下重现太平盛景。
但是现在,窦采儿在说什么?
渡河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义父,你不是说,你要做伊尹,做太公望,做周公旦吗?”
“予当初是这么想的,但是渡河,人的想法都会变的。予做了这么多年的伊尹,吕望,周公旦,可是予得到了什么?”
“是愚钝如季穰,都可以对予大声责骂?”
“是无论什么样的蠢货,都能依仗家世反驳予的决定?”
“是这个朝堂之上无论什么样的决定,都要经过别人的首肯?”
“凭什么?渡河,你说,这凭什么?”
“予不如先帝吗?是予不如景帝还是予不如明帝?予执掌朝政期间,是大晋经马奴之乱后最富饶的时段,是黔首最安乐的时段。明明予做的比谁都要好,为什么到了最后,予只能为别人作嫁,然后继续周而复始地卑躬屈膝,请求那些蠢货同意予的决定?”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道理,怎么至今还有人不明白?”
渡河隐隐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但他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
他该指责窦采儿什么呢?
食言而肥?当初说好了一辈子当臣子,如今却想为君?
可是窦采儿说得对,人的想法是会变的,更何况如今能真正将所有信赖都交给窦采儿的君主已经逝去了。
身为臣子,却不忠于天子,竟然妄想为君?
可是,王侯将相宁有种,没有周发殷汤的吊民伐罪,现在的所有人就都还是夏民。
好像,窦采儿说的每一句话都很有道理,渡河没有任何立场去阻止窦采儿想要的禅让。因为窦采儿说得对,这些年里都是窦采儿在为大晋的江山鞠躬尽瘁,凭什么他要被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但是,他怎么就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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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北,江陵】
游溯看到临安传来的消息的时候,他自己都震惊了。游溯甚至揉了揉双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当临安传来的密信被送下去观看的时候,每一个观看到这封信的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桑丘觉得自己的下巴都要惊掉了: “长江突现石雕,上书‘季氏无道,窦君为皇’?”
游溯像是在梦游: “窦采儿捧着石雕去找太后娘娘,要求太后娘娘将皇位禅让给他?”
白未€€在一旁打假: “那么沉的石雕,窦采儿一个人肯定捧不动。”
然而即便被打假,游溯依然觉得自己像是生活在梦里: “不是,季峨山率军响应,认为应该按照上天的指示,将皇位禅让给窦采儿?”
“她还拿出了孝帝的遗诏,声明孝帝生前已经将皇位禅让给自己的舅父,只是太后为了季氏天下,偷偷拿走了遗诏?”
“不是,为什么啊?季峨山竟然帮着自己的舅父谋夺季氏江山?”游溯不理解, “这究竟是为什么?”
白未€€大概知道一点: “可能是因为窦太主也很欣赏三代之治吧?”
虚假的东西总是美好,谁会不喜欢美好的东西呢?
如果不是知道人类的进化历程,谁会相信燧人氏之前人类茹毛饮血,有巢氏之前人类只能住在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