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君救了桃源村无数百姓,恩重如山。百姓们便在他落下结界阵眼的地方修了一座仙庙,日夜供奉香火,聊以追念。
小宁渊点点头, “那阿渊以后也要做玉珩仙君那样了不起的人,斩妖除魔,保护婶婶,保护桃源村的村民。”
他的婶婶抱着他喜不自胜,笑了半天,忽然又掉下眼泪来,状似疯癫。
有一年仙庙砖瓦漏雨,雨水斑驳了仙人的面容。偏偏仙人像高数丈,庙顶狭窄逼仄,成人踩着梯子也难以将漆料补好。
只有宁渊,仗着身量瘦小,踩着仙人臂弯爬了上去,一笔一画,将那双宽和温润的眉眼描摹清晰。
他从未见过故事中的玉珩仙君,也不知落笔描摹的面容是否真实生动。
他不信仙魔,不敬神佛。
可婶婶是唯一会对他好的人。
所以他愿意见到婶婶开心,愿意不厌其烦地听婶婶将同样的故事。
婶婶说是真的,那就通通当做是真的吧。
……
时间一年一年过去,很快就到了十二年后。
生辰那天,婶婶给他一条系着银铃的红绳,说,我们阿渊要岁岁平安。
“阿渊,婶婶忙着给你煮长寿面,你自己去神庙里,给仙人上一炷香好不好?”
小宁渊点头, “好。”
他顺着桃源村的田埂往日落的方向走,没走出多远,就又撞上了那群总是欺负他的孩子。
领头的孩子一见银铃,眼睛顿时亮了。
“这么好的东西,戴在你这个扫把星身上真是可惜了,二虎大牛,给我把它抢过来!”
往日他们要打要骂,宁渊都默默受着。
可今天不一样,那几只手伸过来时,他忽然翻了起来,抡起拳头狠狠地打了回去。
可他比较生得瘦弱,双拳难敌四手,那银铃最后还是落到了领头孩子的手上。
领头孩子朝他呸了一声,想把银铃揣进自己兜里。
却倏地一顿,抬头对上了一道森冷阴戾的眼神。
“还给我。”
宁渊额角流着血,红线一直蜿蜒落进眼眶里,又从下睫流出来,他却像是浑然未觉,一双漆黑的眸子死死盯过来。
“那是婶婶给我的周岁礼,还给我。”
那一刻,领头孩子打了个颤,从脚底凉到头顶。
他很小的时候,跟父亲进山打猎,见过濒死的野狼最危险€€€€它们会吊着仅剩的一口气拼死反扑,咬断敌人的喉管。
以往的宁渊明明那么乖巧,那么逆来顺受,无论他们怎么欺负都不还手。
可当时,宁渊阴鸷的眼神居然跟濒死野狼一模一样。
……
那群孩子最后也没敢带走那银铃,只是发泄般的扔到地上踩了几脚,扬长而去。
银铃被踩成粗糙的银片,沾满泥灰。
桃源村的夕阳斜照,将田野土路照得一片金黄。
小宁渊吸了吸鼻子,头一次觉得无比委屈,觉得这世间事世间人,真是好不讲道理。
那位玉珩仙君,不是曾经从天而降救了桃源村的所有人吗?怎么方才不曾从天而降,来救一救他?
委屈了一会,宁渊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衣衫上的尘土,暗自叹了口气。
算了,他早就知道的。
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玉珩仙君,那些故事只不过是婶婶编出来,哄他睡觉的罢了。
还是早些去添了香,早些回去吃婶婶的长寿面更要紧。
这么想着,小宁渊一路穿过雾虚林的浓雾,来到仙庙前。
然后彻底愣在了庙门口。
……
日落时光线淡薄,神庙内平添几分清冷肃穆。
青衣玉冠的仙人垂首立在缭绕繁盛的香火里,身上披了一层浅金色的夕阳霞光,与身后高耸的石像隐约重合。
宁渊怀里的线香哗啦啦掉了一地。
听到动静,仙人掀起眼帘望过来一眼,似是有些怔神,而后睫羽一垂,视线又落在他脚腕的胎记上。
仙人思忖片刻: “宁渊?”
宁渊呼吸微滞, “……”
传闻中的玉珩仙君永远以银具遮面,无人窥见真容,仙庙里的仙人像也只是仿着那些老人口中的轮廓,想象雕刻而成。
宁渊更没有见过这张脸。
但在见到的一瞬间,他立刻笃定,世间不会再有第二种答案。
“玉珩仙君,您还记得我?”
“嗯,在你幼时见过一面。”
四目相对,仙人并无半分倨傲, “快要日落了,你怎会在此处?”
宁渊下意识脱口: “我来给您上香。”
说完,两人齐齐默了一瞬。
宁渊心里一紧,小心翼翼地瞄过去一眼,生怕不吉利的说辞惹仙人恼怒。
可仙人非但不恼,唇边还轻轻浅浅地生出一抹笑意,招了招手,让他过来。
笑起来的玉珩仙君褪去清冷疏离,浑然绝世之姿。宁渊不由自主地怔神,乖乖走上前,任由对方抬手覆上了自己的额角。
伤口愈合,疼痛消散。
仙人又接过他手中残破的银铃,用灵力一裹,银铃顷刻间恢复如初。
小巧玲珑的一颗,一晃就当啷啷地响。
仙人笑道: “多谢你的香火,这是回礼。”
宁渊的喉咙突然一涩。
方才被强行压下去的委屈又尽数翻涌上来,以前从来不爱哭的,却在今日,泪珠子断了线似的往下掉。
仙人似是也没想到他忽然哭成这个样子,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
宁渊哭了半晌,忽地感觉后脑处落下一只手,轻缓地一下一下抚摸他的头发。
仙人低声安抚着: “不疼,不疼了……”
宁渊想说,方才都痊愈了,早已经不疼了,他哭也不是因为疼。
可刚一张口,眼泪就掉得更厉害。
宁渊得寸进尺地靠了上去,赖在仙人怀里哭了半晌,委屈嗫嚅着, “他们都骂我是天煞孤星,是个没爹没娘的怪物……”
一阵默然。
仙人叹了口气,声音更轻, “不必在意他人妄论,君子守心慎独,你知道自己是谁,就足够了。”
宁渊抬起头,隔着朦胧泪眼,发现仙人也在望着他,眼底映出稀碎的微光,似难过,似恻隐,也似……
宁渊说不出来。
若非要说,那就是……
和婶婶夜里给他唱完哄睡曲子,轻声说我们渊儿要岁岁长安宁时,眼神是一样的。
婶婶总以为他睡着了,可隔着夜色,他其实看得一清二楚。
宁渊心念这么一动,喉头的酸涩反倒消了下去。
仙人见状,暗中松了口气,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道: “日落了,你该回去了。”
“您要走了吗?”宁渊抹了把眼泪, “不去看看桃源村吗,那里的百姓都很敬爱您。”
仙人笑着摇头, “不必了,来时看到庙里有贡品,知道他们还安然无恙,就已足够。”
……
那日之后,宁渊时常会去庙里添香。
一刻钟的时间很短,他要努力快快跑,才能赶在日落前,在神庙里多待片刻。
他想,下次见到玉珩仙君,要求一求仙君教他几招剑法,以后也去降妖除魔。
不知过去了多久时日。
宁渊没再见到仙人,倒是在庙里捡到个遍体鳞伤的小女孩。
女孩奄奄一息,却还是在求生的本能下抓紧了他的袖子,哭得可怜,求他救命。
……
仙庙香火鼎盛,邪魔之物只敢追到周围,不敢进庙。
一伙魔修将身形埋伏在阴影里,发着绿光的眼睛不耐烦地紧紧盯着神庙,伺机而动。
盯了半天,见一个少年从雾虚林深出走来,进了庙。过了一会,又背着他们追杀的那个女孩走进浓雾。
这荒无人烟的破林子,哪又冒出个毛头小子来?
赤发的邪魔眯起金眸,用舌尖抵了抵腮。
“跟上去看看。”
那一晚的桃源村,天地变色,人间炼狱。
陈娴只来得及把宁渊藏在空空荡荡的面缸里,而后,就被一刀贯穿了心肺。
陈娴死死瞪着眼前的魔修,银牙咬碎, “是你……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