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明烛抿起薄唇,别开视线,冷漠道: “你来做什么?”
温珩抿出一个笑: “我自然是来找你的。”
郁明烛似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扯了扯唇角,讥讽道: “找我?你先前百般哄骗,对我避如蛇蝎。如今怎么反倒专程来找我?”
在南浔花言巧语地骗完他,毫不留情抽身就走。
如果不是船上巧遇,只怕天下之大,从此他再也找不到温珩这个人了!
郁明烛心头郁结未消,许是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这话说得有多像个被始乱终弃,弃如敝履后,满心幽怨的怨夫。
温珩忍俊不禁,眉眼一弯,促狭问: “我若真跑了,你来不来捉我?”
郁明烛用鼻音哼了一声, “跑了就跑了,我为何要去捉你。”
温珩叹气: “这样啊……”
他默了几息, “那也好,海底的风景这么美,我正有意在此多留些时日。”
“是吗,你打算留多久?”
“嗯……”温珩故作犹疑, “短则三五年,长则……在此安家落户也并无不可。”
郁明烛冷冷笑一声: “连个灶火都生不起来的地方,你打算吃什么喝什么,抱着外面满地乱爬的螃蟹生啃吗?”
温珩努力压着唇角,假装无所察觉跟前的怒火。
“生啃也无妨,不过是填一填凡俗口腹之欲。”
郁明烛的理智已经被气得不剩下多少了,表面淡然,实则牙关紧得近乎快要把舌下的避水丹咬碎。
€€€€甚至没来得及留意温珩声音里,那似是压着笑意的微颤。
郁明烛狠狠拂袖, “凡俗口腹之欲?我可就没见过凡俗里有哪个能比你更挑剔的。”
“你先前吃螃蟹,让我用大火蒸了三道小火煨了四道,为了料汁入味,每半个时辰还得刷一次汁料。”
“蟹肉一点一点拿细银筷子挑出来,碎了不行,你嫌不好看,慢了也不行,你嫌凉了发腥。”
郁明烛眼底渐渐蕴出火来,一字一顿, “如今你倒是跟我说,生啃也无妨了?”
跟前,温珩低下头去,肩头颤得更厉害,一抖一抖。
郁明烛气急, “温珩,你是不是在海底住了两天,就脑袋进水了€€€€”
话音未落,忽地见温珩抬起头来,双眼笑意明亮。
郁明烛一滞,怔怔看去。
温珩伸来的掌心里窝着一只白色海草编的兔子,还用红珊瑚点了双目。
被他屈指一弹,兔子耳朵立起,似是栩栩如生地活了过来,揣手唱道:
“莫生气,莫生气,气坏身体又何必。”
“笑口常开无忧虑,一切疾病皆消去。”
唱完几句,有模有样地作了个揖。
“开个玩笑而已,我家主上知错,还请您大人有大量,原谅则个!”
……
很长一段时间里,青临青川都觉得郁公子大抵是天性和善,从不与人红脸动怒。
尤其是对上他们家玉珩仙君,那简直算得上和善到没脾气,没底线。
所以为数不多,郁公子和自家仙君闹别扭的事,他们就能记得格外清楚。
那一次,仙君要去蜀中除妖,走之前郁公子也不知为何缘故,非要执着地缠着仙君,亲口定好了回来的日期。
结果出了点意外€€€€仙君途中折道去救了个孩子。回来时就已经入了夜,比约计要晚了整整一白天。
那一晚的夜色下,随云山处处挂着明亮热闹的灯盏,煌煌照亮了满山绚丽的桃花。
郁明烛站在树下,似乎已经等了许久。
终于见到仙君青色的衣摆时,眼中流露几抹亮色。
可是下一秒,又看到了仙君怀里那个遍体鳞伤的孩子。
情况紧急,郁明烛倒是没说什么,去帮忙打水,擦拭伤口。
那孩子在仙人的灵力帮扶下痊愈极快,不到一个时辰便活蹦乱跳了,还嚷嚷着肚子饿,想吃东西。
玉珩见桌上有点心,就全推到他面前。
然后点心被吃了个精光。
青临青川亲眼看见郁公子脸色沉了一瞬。
但郁公子仍旧没多说什么。
直到送走那孩子,竹屋合了门。
玉珩一转身,对上郁明烛遗憾且委屈的目光。
玉珩仙君: “?”
郁明烛叹道: “那些点心都是我专门研究了许久,今日特地为你做的,做了一天一夜呢。”
玉珩一怔,自知理亏,抿了抿唇, “抱歉,我不知……”
郁明烛倾身上前: “补偿补偿我?”
玉珩: “好,你想要什么?”
郁明烛倒也并非真的生气,得了好处,当即见好就收。
他笑道: “仙君发冠上的玉珠成色极好,我眼馋许久了,不若赠与我,做个扇坠吧。”
他哪里是想要明珠,分明是看那玉珠成天缀在仙人发间,与仙人形影不离,就像是个沾了仙气的标识。
开口讨要,也颇有几分促狭和旖旎的意思,仿佛讨来明珠,就能连着主人一并收入囊中似的。
他揣着这种无关紧要,却又无比暧昧的心思,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却听仙人迟疑道: “方才那孩子家中贫苦,唯一的祖母还身染恶疾,着实可怜,所以……”
郁明烛一滞,眼睁睁地看着跟前的仙人一脸无奈:
“所以我将玉珠给他了,让他换些银钱,好治病度日。”
“……”
话音落下,屋内陡然安静。
玉珩敏锐地察觉眼前之人情绪不大对劲,赶忙补救: “若你想要扇坠,下次我见了好玉,一定带回来送你。”
但这补救也没补救到点子上。
“怎么能一样?”郁明烛皱眉。
“有何不一样?不都是当个扇坠吗?”仙人茫然不解。
郁明烛咬了咬牙,似是强行按耐着情绪,带着最后一点期待,问道: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仙人想了想, “三月初三?”
听到这个答案,最后一点期待也落空。
郁明烛抿着唇,眸子里的光色一点一点暗淡下来。
紧接着垂下了头,将脸埋在仙人颈间。
良久,他闷声, “是三月初三……但也是上巳节。”
上巳节?
玉珩仙君常入人间,对许多人间年节都知道个大概,只不过极少参与其中,从不放在心上。
所以眼下,玉珩想了一阵,终于想起来€€€€
三月初三上巳节,情人相会,厮磨缠绵,本该于夜色中祈愿放灯……
玉珩心头一紧,心跳蓦然空了一拍。
所以几日前,郁明烛执拗地要他定下归期。
所以今夜的随云山有酒酿点心,烟花灯盏。
而郁明烛许是在花树下等了整整一日,等到肩头都落满了瓣瓣桃花,等着与他过他们相识以来的第一个上巳节。
只可惜皆是一厢情愿。
等来的只有玉珩仙君全然不记得,全然不在乎。
在仙君心里,一座城的百姓比他要紧,一个孩子哭了饿了也比他要紧……
跟前,郁明烛抱着他的手臂紧了紧,嗓音中有几分沙石似的沙哑,藏着浓重化不开的失望与低落。
“玉珩仙君心中有苍生,可怎么就不愿……分我一隅呢?”
后来的几天,表面平稳安宁。
随云山的春风依旧和煦,魔渊也难得风平浪静,就连万生镜都没再照出什么人间疾苦。
可是青临和青川揣着袖子狗狗祟祟, “仙君,您同郁公子吵架了?”
€€€€连两个粗神经的小童子都察觉到了,郁公子心情不虞,仙君总是失魂落魄的。
玉珩瞥了他们一眼,没搭理。
青临却知道,仙君没拿剑柄把他们拨拉开,让他们哪凉快哪玩去,那就说明心里也正琢磨这事呢。
他故作老成,长长叹了口气, “唉,这样可不行啊,郁公子做的桃花糕都没以前甜了。”
“你嫌不够甜,就去沾些白糖吃吧,”玉珩淡淡道, “与我说有什么用。”
青临睁大眼睛, “您去哄哄郁公子不就好了?您一哄,他肯定当场就消气了,下次做的桃花糕也就甜了。”
没等他说完,仙君照例拿剑柄把他拨拉开,心烦意乱道: “去去去,哪凉快哪玩去,他要气就让他气吧,我才懒得哄他。”
两个小童子不情不愿地被打发走了。
耳边清净下来。
仙人却不禁方才那番话陷入沉思。
要不然就……哄一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