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浔城中最热闹的街市上有家茶馆。
里面的说书人年过半百,发妻过世后一直孤身一人,近些年得了严重的肺痨,命不长了。
那日,他在坐在门口矮凳上费力咳喘着,一抬头,便瞧见那位眼熟的青衣仙君已经到了门前。
这位仙君来的不算频繁,可是身姿和面容,见过一次的人都很难忘。
每每来此,都独自闲坐在二楼窗前角落,熏着花茶果香,听一听醒木拍案,看一看街上人群熙攘。
说书人掩口咳了几声,起身想要跟熟客打个招呼,这才发现仙君今日怀中抱着个孩子。
“这……”说书人愣了, “您有孩子了?”
次次相见,仙人气质孑然疏离,从未听说有道侣啊。
玉珩一怔,摇头, “不是我的。”
说书人脑子一转,再想想最近邪魔一事,明白了个大概。
“那……这孩子父母呢?”
玉珩道: “死了。”
这会刚入冬,枝头仅剩几片枯黄的叶子打着旋飘下来,正飘到襁褓中,落在孩子的鼻尖。
“咯咯咯€€€€”孩子笑起来,伸出软乎乎的小手抓叶子玩。
说书人啧了两声, “倒是个说书的好苗子。”
玉珩看他。
他便解释道: “舌头天生比别人短半截,说起话来爽快利索,练起功来少受罪,老天爷赏饭吃。”
玉珩哦了一声,垂眸想了想,问: “那你要吗?”
他把一个活生生的孩子说得像地瓜土豆,像街头做买卖似的,轻描淡写地问,那你要吗?
说书人起初想笑,可看着襁褓里粉粉嫩嫩,咧着嘴笑的团子,笑容倏地怔忡。
多年看着茶馆里人来人往,皆是三五成群,唯有他孤独一身。
一个活生生的,会笑会哭的孩子啊……
他还真挺想要的。
……
玉珩先前来路上,和那罗刹鬼打斗时,把孩子亲手交给说书人时,心里想的都是:早些完事,早些回随云山。
他累极了,好想回去歇一歇。
想喝热茶,吃花糕。
出门时与那人说定了要早日回……
不对。
玉珩仙君的步伐一滞,陡然想起,自剑宗九道禁制封印魔渊,随云山已然没有人在等他早日回去。
亦不会再有备好的热茶花糕。
偌大空旷的随云山在经历过短暂的烟火热闹后,又变得如同以往一样清冷,甚至因那段热闹而更显孤独,让人几乎无法忍受。
要过年了,南浔城好喧闹,处处张灯结彩,红福楹联。
可那一刹那,他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中央,忽而一阵惶惶,被冬日凛然的寒风吹了个透彻,心冷如冰。
直到黄昏日落,天边霞光绵延万里,如同火光后的余烬。
他独自倚在石桥栏杆边,恹恹懒懒的眸子半垂,青雾似的身形在夕阳余晖下投了老长一道影子。
不知过了多久,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呼啸寒风也越来越冷。
他伸握了一下僵冷的五指,呵出一口白气。
似是个内里早就筋疲力尽了的魂灵,却又想要竭力支撑起来外面的这层躯壳与骨肉似的,支起了身。
该回去了。
他心中这般想,抬步欲走。
与此同时,身后隔着几道青石板阶,遥遥传来苍老悠长的叫卖声。
“山楂雪球,又酸又甜的山楂雪球€€€€”
……
封印魔渊的禁制威力涤荡四野,虽然大部分都被玉珩亲身扛了下来,但余波仍旧威力惊人。
青临青川也受了点伤。
两个小童子蔫蔫地缩在一起,青川不开花玩了,捧着自己一段枯萎的新枝抽搭鼻子。
青临道: “别哭啦,有那么疼吗?”
青川嘟囔: “我又不是为自己疼才哭的。”
这两日随云山的天都是阴的,没出太阳,雾蒙蒙的,仿佛笼罩着一层未散的硝烟。
两个小童子正说着,远处的大雾里走来一道身影。
青临眼睛一亮: “仙君回来了!”
“嗯。”玉珩将银面随手抛给青临,方向一转,居然朝着竹屋相反的方向去了。
两个小童子都摸不着头脑,于是亦步亦趋跟了上去。
然后眼睁睁看着仙君生平第一次……踏进了厨房。
青临青川对视: “?”
成仙修道之人本就口腹之欲有限,更何况是玉珩这种懒到一定地步的。开灶生火,洗菜切肉,哪一个在他眼中都是能免则免的琐事。
只有极少数时候,两个小童子会来这里,帮他烧水,沏茶。
所以先前,这间砖瓦房说是厨房,还不如说是烧水房。
直到某个人来了,承担起下厨做饭的工作,才让这里变得整洁有序,充满人间烟火。
眼下,看着四处翻翻找找的仙人,青临小声问: “仙君,您这是要做什么?”
玉珩淡淡: “许久未吃桃花糕了。”
青临顿了顿, “您要亲自动手做吗?”
他这句话也不知哪里戳痛了仙人。玉珩转过头,愠怒反问: “怎么,我自己亲自动手就做不来了吗?”
青临一缩脖子。
玉珩想找面口袋,却不知放在哪里,翻找时恰好打开了最靠门边的橱柜。
而后怔住了。
里面砧板上躺着整齐排列桃花瓣。
曾经他吃的糕饼里,喝的清茶里,都放了这种花瓣,都熏染了清冽桃花香。
是有人一瓣一瓣洗干净了,晾晒在这里。
可是已经过了太久,没人来收,鲜花已经晾成了干花,被仙人衣摆带起的风一吹,就要到处跑。
玉珩赶忙去收拢,都拢到一起。
随云山最不缺桃花,每年一茬一茬开得热烈,这些干枯腐朽的花瓣一点价值都没有。
可他还是去找了个罐子,全都收好装进去,甚至还小心翼翼加了一层加固的仙法。
青临见他抱着罐子神色晦暗,不由问道: “仙君是想要新鲜的花瓣吗?我帮您去摘些……”
玉珩打断, “不必,我自己去。”
他说自己去,真就万事亲力亲为,也不用仙法,也不要童子帮忙。
一朵朵桃花摘下来,掐下花瓣,再用后山溪水淘洗干净。
这些他做得还算顺手。
可是到了揉面团的时候,就怎么都不对了。
折腾半晌,水多了加面,面硬了添水,最后揉搓出来个硬邦邦的死面团子。
他还不信邪地搓了把火去烤,烤出来跟黑炭一样。
一团污糟的厨房,青衣仙人冷玉似的脸上左边沾着面粉,右边蹭着碳灰,抿唇盯着死面团子生闷气。
青临小声提议, “要不要加些油和蛋清?”
玉珩转头看他,怒气冲冲地迁怒道, “你如何得知?”
青临虚声: “我也不知,但之前偷看……”说到这里顿了顿,没说具体的人名, “偷看别人是这么做的。”
不过那个“别人”是谁,简直不言而喻。
玉珩又盯了他一阵,转回头去,重新舀了一碗面粉,加猪油,加蛋清。
这次倒是像模像样,只不过火候不对,烤出来的仍是焦炭。
玉珩又做了一次。
没熟,流心的。
再做。
再做。
他一次次笨拙地尝试,不知是在跟谁赌气,还是跟自己过不去。
等到总算做出几颗七八成相似的桃花糕,已经是第二日的半夜时分。
玉珩站久了,腿上发酸,便端着一碟子桃花糕,随便扯了个小板凳坐上去。
青临捅了一下睡着的青川。
青川惊醒,睁眼看去:哦,仙君做出来能入口的东西了!
两棵小藤紧盯着玉珩,眼巴巴见仙君拍了拍手上的面粉,碳灰,拈起一块糕点小心翼翼尝了一口,下一秒便吐了出来。
玉珩喃喃道: “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