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的。在它们眼中,死亡就是不再能够狩猎,躺下后,再也站不起来。
可这些人鱼还不懂得埋葬同类的尸体,如同千百万年前的远古人类,直面死亡,一阵伤心之后,留下同类尸首,选择离开。
暮色四合,海上升起一轮明月,一波波的海浪涌上来,拍打岸边的礁石,涛声阵阵,海风带着咸湿的气息,吹拂在云溪的脸颊上,吹散了白日里的那些燥热和恐惧。
今晚与往日,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生命在这里诞生,生命也在这里逝去。
不过是物竞天择的自然选择罢了。
云溪捱下心中的伤悲,慢慢堆出了一个小沙堆。
墓地的形状。
小时候,她常在老家的山上看到这种小土堆,祖祖辈辈的先人们,都埋葬在村里的那几座大山上,尸骨与青山共眠。
身旁的人鱼显然不太不理解人类的做法,问她:“为什么,要埋?”
为什么呢?因为物伤其类。
人类把它也视作了自己的同伴,看到它的遭遇,联想到了自己,所以埋葬了它。
云溪牵过沧月的手,带她抚过那个坟包,没有这么说,只是慢条斯理告诉她:“因为可以纪念。你和你的同伴如果想它了,就可以来这里看看它。”
沧月咕噜了一声,似懂非懂。
云溪继续道:“如果将来,我死在你前面,你可不可以不要像它的伴侣那样一块死去?你可以像我这样,在你的领地范围内,找个地方,把我的尸体埋葬起来,想我的时候,你就在来我的坟前,看看我,和我说说话,就和我活着的时候一样。”
一长段的话,那条人鱼理解起来,向来要慢半拍。
听完云溪这段话,沧月像是思考许久,半分钟后,才理解过来,摇摇头,说:“不一样,不一样。”
死了就是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陪她说话了,从此这个世界就没有她了。
云溪看着沧月的眼睛,说:“可我,不想要你陪我一块死。”
沧月咕噜了一声,尾巴轻轻拍了拍地上的沙子,没有开口说人话。
云溪:“能活一天是一天。”
那条人鱼尾巴拍沙子拍得更用力了,像是有些不耐烦。
云溪便不再说了。这条鱼在某方面犟得很。
她蹲在海边洗了洗手,然后重新跳上沧月的后背。
一人一人鱼在月光的照耀下,往山洞的方向走去。
淼淼早已回到了家中,见她们两手空空回来,它把一只肥硕的山鼠叼到了云溪的脚边。
云溪蹲下摸了摸它的脑袋。
这个晚上,她们什么也没吃,夜晚睡觉时,一人一人鱼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云溪伸手,用手指描摹身旁人鱼的精致容颜,脑海胡思乱想,想她们会不会有下辈子,下辈子还能否相遇?万一下辈子还是不同的物种,自己还会不会接受她呢?
沧月喉咙里发出低沉舒缓的咕噜,安抚云溪。
云溪将身体贴了过去,倾听她的咕噜声,越发觉得安心。
彼此都没有哭泣,但不是哭泣才算悲伤。
云溪听着她越来越大的咕噜声,心想,这个时候,就算这个世界又出现了一个人类,她也不会抛下沧月和其他人类走,这一辈子,她只待在沧月的身边。
看沧月的意思,自己死了,她也不愿意独活。
作为回馈,云溪愿意和她同生共死。
这一夜,她在心中默默许下承诺,如果沧月死了,她不会去寻找另一条人鱼的庇佑,她会陪着沧月一块死去。
接下来的几天,隔壁岛屿上的人鱼和沧月一样,减少了社交活动,进食也减少许多,它们好久没有相约一块狩猎。
也许,这是动物悲伤的方式。
云溪是最先恢复过来的,到了第三天的时候,她就开始让自己吃饱睡足,不去思考那些会令人心神恍惚的悲伤事情。
她觉得沧月的寿命会比她长,所以,她要好好保养身体,争取在这个世界活的久些,彼此就能够相爱相伴久些。
而那些人鱼直到一周以后,情况才逐渐恢复正常。
它们又开始相约捕猎,只不过从十四条人鱼变为了十二条,加上沧月,总共十三条。
天气炎热,岛上动植物稀少,它们还是不得不冒着危险,去海中捕猎。
狩猎鱼群的渔网,在那场战斗中被大鹏鸟抓破了,云溪着手编织一张新的渔网。
她暂时想不出能用什么武器对付那头大鹏鸟,一来,它神出鬼没的,在一整片海域滑翔和寻找食物,她投毒都不知道投到哪里合适;二来,在海上也不方便使用火,她最多只能在海岸边点燃大量篝火;三来,她想不到合适的武器。
她的弓箭、石斧、木矛,连人鱼都打不过,又怎么能用来对付大鸟呢?
苦思许久,没有找到对付的方法,某天她去人鱼岛上时,发现站在那个半山腰上的山洞外头,有时候,可以看见人鱼们在海上狩猎的身影。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它们去海中捕食时,云溪就站在山洞口,观察海面和天空的动静,有大鹏鸟在附近的海域出没时,她就用力吹响口哨,让沧月赶紧带着人鱼们躲进深水区,不要出来,等到大鹏鸟离开后,她再吹响口哨,提示它们可以出来了。
只要它们游得不远,沧月就能听见她的口哨预警声,勉强也算是一种防御方式。
云溪还让沧月改一改,群体狩猎成功后发出鸣叫的习惯,沧月改得很快,有几只人鱼,慢慢也明白了沧月的意思,但多数人鱼无论如何也不知道要改。
她们和它们之间,理解力存在着巨大的鸿沟,某些时候,可以互相帮助,某些时候,云溪什么也改变不了,比如鸣叫的习性。
也许那些人鱼多看几次同类的死亡,才能明白要在海上保持安静。
*
八月,气候愈发干旱,蓝田岛上的小瀑布直接断流,云溪在院子里种的浆果树和小麦苗全都枯死了。
山洞附近没有水源,岛屿面积又小,其余几条小河流慢慢地,也干涸了,唯一一条没有干涸的,到岛屿的另一头,云溪步行过去要走上大半天。
好在云溪烧制出了不少的容器,沧月每天都会带上陶罐,来来回回打水,想洗澡了她就去海边洗。
云溪想方设法,打算烧制出一个大水缸出来,但没成功。
坚持了两三天之后,云溪说:“这样长时间下去不行啊,我们去人鱼岛上住一段时间吧。”
人鱼岛上的山洞十分宽敞,有一个足球场那般大,整个夏天,只有十来条人鱼在里面,云溪和沧月也占有一个小角落,但不怎么在那里过夜。
她们还是更喜欢蓝田岛上的二人世界。
哦,还有一只猫。
她们带着淼淼,搬到了人鱼岛上。
人鱼岛上有一条宽阔的河流,和从前溶洞口那条大河有些相似,河流两岸也是密集的丛林。河流水位下降不少,但人鱼们依旧每天都会去河里泡澡。河里泡澡比海上泡澡安全许多,在陆地和丛林中,人鱼没有天敌。
淼淼搬到人鱼岛后,天天和一群全是鳞片的人鱼住一块,很是惊恐,当天晚上就跑去丛林里了。
野外的猫不是宠物猫,她们没去寻找,任凭它自己在丛林中闯荡。
翌日,沧月去河里泡澡缓解身体的干燥,云溪站在河岸边,连吹了好几声的哨子,那只猫才从丛林中出来。
云溪教训它:“从来都是鱼怕猫,哪有猫怕鱼的?”
虽然这些鱼,都是人高马大的人鱼……
沧月在一旁咕噜咕噜,好像在附和云溪的话。
淼淼嗷呜嗷呜地叫,还是没跟她们回山洞住,只在丛林游荡,云溪每隔几天,吹一吹哨子,把它呼唤出来,喂它些肉干。
云溪不愿意让它在丛林待着,天气干燥,除了不易觅食外,森林还容易失火。
果不其然,八月中旬的某天,森林里燃起了熊熊烈火,一连烧了两天,岛上到处都是焦烟和焦味,好在靠近山洞的地方没有烧起来。
它们一山洞的人鱼逃到了隔壁的蓝田岛上,淼淼没被大火烧死,但被烧没了胡须,也逃到了蓝田岛上。
等到第三天的时候,它们终于迎来了一场久违的大暴雨,雨水浇灭了森林里大火,人鱼们这才敢重新回到人鱼岛的山洞中。
接下来一连好几天的时间,它们没有外出狩猎,而是直接去森林里捡烧熟的动物吃。
有现成的食物可以捡,那些人鱼都很开心,云溪却开心不起来。
干旱外加大火,意味着接下来的食物越发难找,许多草木要么枯死了,要么被大火烧了,动物死伤无数,活下来的,由于森林面积减少,能找到的食物更少,这样下去,只怕到了冬天的时候,她和人鱼又将面临食物匮乏。
于是,她从八月底就开始储存食物。
附近的浆果树全都枯死了,附近几座岛屿,再也找不到从前那般丰富的野果资源,那些相对低矮的野果,还没完全成熟,就被森林里的动物摘光了。
沧月习惯带些野果回家喂云溪,如今不容易找到野果,她又不会爬树,无法摘到那些7、8米、10来米高的野果。
她沮丧极了,每天狩猎回来都是闷闷不乐的,晚上睡觉抱着云溪时,喉咙里会发出低低的咕噜声,像是在愧疚,没有带回云溪喜欢的食物。
第114章
*
昏暗的山洞中, 云溪摸了摸沧月的脑袋,又亲了亲她的脸颊:“没有野果就没有野果,你每天能够平平安安地回来, 我就很开心了。改天我和你一块去摘。”
谁会去指责一条人鱼采摘果实不够卖力呢?果实本就不是她的主食。
看着她这副惭愧的模样,云溪只觉万分可爱,忍不住亲了又亲, 蹭了又蹭。
沧月慢吞吞地回亲云溪的脸颊, 脑袋贴在云溪身上, 又拱又蹭。
她们就像两个小动物那样, 耳鬓厮磨,在这个昏暗的巢穴里依偎取暖, 无声地安抚彼此。
可说不焦虑是假的,从前还在人类社会的时候,云溪一焦虑就会梦见自己重返到高考前岁月,梦里离高考只剩两个月, 她一直是年级第一名,但工作多年,穿越回来的她什么知识点都忘光了, 周末老师发下来一堆卷子, 她连卷子前面那两道最简单的送分题都不会做,急得她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可梦中往往不到高考的时候, 她就醒了。
来到这个世界三年多后,云溪终于不再梦见考试的场景,现在,只要一缺食物, 她就会焦虑,一焦虑就梦见第一年她被困在溶洞里的场景。
梦里沧月外出狩猎久久未归, 她一个人待在溶洞里,转来转去,找不到出口,唯一一个透顶的洞还有五十多米高,她爬不上去,于是,她就守在水洞的水潭边上,望着平静的潭面,看着食物一天比一天少,身体越发饥饿。
那份饥饿感无比真实,因为前年的冬天,她才经历过。
梦里的她就这么一直等啊等,永远都等不到沧月回来,却也不会梦到自己饿死的场景。
梦不到高考真正来临,梦不到自己真的被饿死,这让醒来后的云溪觉得,一切未有定论,事在人为。
到了九月份,气候依旧干旱,但气温有所下降,人鱼们依旧保持着晨昏时分外出狩猎的习惯。
酷热的夏天逐渐过去,岛上那些活下来的动物也习惯了晨昏时分出来觅食。
于是,这个时间点,成了岛上最热闹的时候。云溪在山洞中,依稀能听见丛林里野熊的嘶吼声,人鱼的鸣叫声,鸟雀的叽叽喳喳声。
等到中午时分,岛上像个冒着腾腾热气的大蒸笼,所有动物都躲在阴凉处不肯出来。
人鱼占据了岛上的河流,时常泡在水中降温,丛林里其他动物不敢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