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自己再凑个十几两就能买一个镇上好地段的房子,如今看来似乎又要从头做起了。
顾笙倒是没说什么,自从晏辞醒了,他面色也一天天红润起来。
晏辞手里牵着跛了脚的小黄,顾笙扶着他,他们两个相互扶持着慢慢地下了衙门门口的石阶,就在两人将要离开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马车的声音。
晏辞侧过头,就看见一辆崭新的马车停在他们身边。
从马车上跳下来一个小厮,身上是晏辞熟悉的打扮,那小厮走到他们面前,恭敬道:“大公子,老爷请您回府一趟。”
晏辞以为自己听错了:“谁?”
小厮又重复了一遍:“老爷请您回府一趟。”
晏辞转头有点疑惑地看向顾笙。
顾笙小声与他解释:“你昏迷这些天,陈叔派人来看过你好多次...他说爹在你昏迷那几天就醒了。”
他犹豫了一下:“陈叔还说,爹说他想见你。”
晏辞扬了下眉毛。
...
晏府依旧是那个晏府,有着全镇最漂亮的大门,也是全镇最大的府邸。
只不过此时门口被踩进泥土中的发黄的纸钱告诉晏辞这座府邸前不久刚办完一场丧事。
晏方虽然品行不端,还犯下杀人放火的罪行,就算他没葬身火海,晏昌恐怕也保不住他。但他毕竟是晏昌的儿子。
所以在晏辞昏迷的这段时间,晏府已经在众人的侧目中将丧事办了。
晏辞在顾笙的搀扶下下了马车,门口等待的陈昂第一时间迎了上来。
门口侯着的丫鬟仆人腰上头上都系着白绫,这场面看着有些渗人。
晏辞虽然不知道晏老爷为什么找自己,但是用脚指头想也知道肯定与晏方有关。
晏辞盯着晏府的牌匾半晌,一旁的陈叔也不催他安静地等着,等到晏辞迈开步子往里走去,陈昂立马跟在他身侧,稍稍落下一步的距离。
一路上没有人说话,晏辞看着府里挂着的白绫,想问点什么,但在这府里低沉的氛围里实在问不出口。
于是他问:“...老爷子的身子好些了?”
陈昂回答:“服了大公子的药,很快就醒了。”
他神色安详,面上一时看不出什么端倪。
晏辞抿了抿唇,刚才在衙门录了口供,人家说他和晏方为同胞兄弟,除了余荟儿的案子,还是要按家事处理。
晏辞倒也没想着晏家能赔偿他什么,况且在这案子里他是名副其实的受害者,就算晏老爷再怎么爱子心切,也不会将他怎么样,所以他才敢过来。
一路到了后院,守在院里的丫鬟侍从纷纷退开,只留下晏辞和陈昂两个人。
晏辞看了陈昂一眼,后者朝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晏辞踏入屋内。
如今已临近深秋,天气转凉,这间装点古朴典雅的屋子里却没有丝毫凉意。
但是屋子里也没有烤着炭火的火炉,此时一个身材干瘦的老人正坐在矮脚榻上。
晏辞看着不清他的脸,因为他是逆着光背对着他而坐。
他只能看到他身材干瘪,老态龙钟之色尽显。
这是晏辞第二次见到原主的父亲,他虽然不知晏昌的用意,但是想了想,还是决定像第一次见面那样正式一点。
他还没开口,榻后面就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为什么?”
晏辞本来准备好的说辞卡在喉咙。
他眸子一转,晏昌的声音再次传来:“我如果死了,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你不是他,你为什么要告诉老陈药有问题。”
“你为什么要救我?”
晏辞这才知道他在问什么,他顿了一下:“晏老爷,您误会了,就算不是您,换成任何一个人我都会救。”
晏昌背对着他的剪影微微动了一下。
晏辞沉思了一下,诚实道:“...事实上,我没想过那么多。”
“我只是恰好知道那个药的配方有问题,只是陈叔恰好来找我。”他平静地叙述着,“如果我看到一个药方有问题,我明明知道却假装不知道,眼睁睁看着其他人服下,我的内心会不安的。”
他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晏昌沉默了。
“晏方的事...”他顿了顿,声音又添几分苍老,“是我教子无方,可他毕竟...”
话说一半,他说不下去了。
晏辞沉默地看着他,这个老人一年之内先后失去了两个儿子,这两个儿子性格还是德行,不管在其他人眼里是什么样的,他们身上这些事如何成为镇上人的谈资。
晏辞知道,这世上最为痛心,只是单纯为他们悲伤的一定是眼前这个老人。
他看着晏昌苍老的背影,有一瞬间与他祖父的背影重合,如果是祖父的话,听到自己死去的消息,一定也会像晏老爷一样吧?
晏辞攥了攥拳,低声道:“如果您愿意让我进门,我以后会常来府上帮忙。”
晏昌闻言沉默了,半晌他道:“你真是个奇怪的人。”
他叹了口气,随即问出了另一个问题:“听说你最近在找房子?”
晏辞的思绪还在如何应对晏昌的刁难上,忽然被他这么一问,迟疑道:“...是。”
“找到了?”
“...没有。”
晏昌没再往下问,而是摆了摆手:“...老陈。”
门口的陈昂闻言立马进来。
不同于刚才空着手迎接晏辞,此时他的手里还抱着一个箱子,箱子的做工精巧,外形稍扁,上面还吊着一枚铜锁。
“大公子。”他看向晏辞,“老爷让我把这个给你。”
晏辞一脸狐疑地看了看晏昌的背影:“这是?”
晏昌没有说话,陈昂也没有说话。
此时陈昂手里还拿着一把古朴的铜制钥匙,看样子应该和锁是配套的。
他将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拧。
“咔嗒”一声锁开了。
晏辞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低头朝匣子里面看去。
这一看,他便愣住了。
那匣子里竟是一摞厚厚的纸,乍一看纸张有些年头。
使晏辞震惊的不是纸有多么久,而是他一眼就看到第一张纸上白底黑字,上面还加盖着官府赤色的四方印。
等他看清纸上最为硕大清晰的两个字,倒吸一口气,抬起头看向晏昌:
“什么意思?”
那有些年头的纸张上,密密麻麻从右到左用纂体所书的皆是文字。
而最前面的两个,正是“地契”二字。
第117章
晏辞又仔细看了看那两个字,确定自己没有认错。
“这是?”他不解地抬头看了看陈昂,又看了看晏昌。
他虽然在现代没见过这种东西,但是也知道在封建社会,这薄薄一页纸却贵重无比,象征着一块土地。
而且这种还是盖了官府大印的“红契”,与那种平民私下里交易土地用的不需要官府盖章的“白契”不同,这种带着官印的地契,代表这块儿地已经经过官府认可,世世代代归这片土地上的氏族所有。
晏昌低着头咳了一阵,他摆了摆手,陈昂便将匣子放在一旁桌子上,退下了。
屋子里又剩下他们一老一少两个人,就像第一次在茶坊见面那般。
晏昌挺直身子,沉吟一下缓缓开口:“如今到了你这代晏家已是第四世。”
“我们先祖原本是以制香发家,鼎盛之时出了不少专奉天家的御香师。”
“晏家曾经也是风光无限,最风光时在京都那种显贵如云的地界,也能做到一香千金难求的地步。”他缓缓开口,回忆着祖辈的过往,眼眸里流露出一丝伤怀。
“奈何到了我父亲那一代早已无法在燕京立足,而且祖上留下的香方大多失传,所余下的几个,为了生计,也不得不改良为更贴合寻常人家所用的香方,香方制出的香无论味道还是形制,早已泯然众人。”
晏昌看着窗外:“到了我这一代,更是人丁凋敝,祖上的荣光早已是如梦一般一去不返...尤其是男丁稀少,我终其一生只得两子,却没想到皆是这般下场。”
他摇头长长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深深的无可奈何:”如今我已是风烛残年,就算再想振兴家族也是有心也无力,这辈子恐怕再难见到祖上的辉煌。“
他缓缓转头看向晏辞:”我原本打算在这两个儿子里选一个更有天赋的继承家业,却没想到会落到这般田地。”
他声音里带着深深的遗憾,有对失子的悲痛与无能为力,但更多的是对世事无常的叹息。
晏辞安静听他说着,一直没有说话,直到晏昌侧头看向他:
“但是你不一样。“
晏辞抬起眼睛。
”你年轻聪明,有勇气。“他看着晏辞,打量着他,像是打量一个梦想中的继承人,点了点头,“天赋也不错。”
晏昌最后一句话没有说出口:而且还足够善良。
但是在晏昌看来,善良有时并不是一个褒义词,善良有时恰恰会害了一个人。
这句话他没有对晏辞讲,因为至少在晏辞身上,善良是一个优点。
晏昌把目光重新投向窗外已经落尽叶子的树干,他拄着拐杖的手微微用力,声音响起继续说着他的故事:
“我原本也不是白檀镇的人,我出生在胥州,小时也是锦衣玉食,只不过年轻时家境衰落,自己混得也不好,老了之后才寻得这处小镇,想着安度晚年,这才在这镇上买了府邸和几块田。”
“可惜我已经老了,哪天死了,我年轻时攒下的这些家当若是没有人继承,就会成为官家的财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