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管事看着他一连看了好几颗,小声问陈昂:“陈管家,少东家在干嘛啊?”
陈昂道:“公子做事自然有他的道理,你只管看着。”
管事瘪了瘪嘴有些不服气,心想辨别真伪麝香的手艺都是他们采香的一代一代传下来的,何时这样麻烦,这位大公子实在有故弄玄虚之嫌。
他心里暗想,虽然这大公子在镇上有些名头,但是识别香料和制香又是两码事,有些香师只会将采购好的香料混合制成香品,若是真的让他们去采原香,不一定会被骗成什么包子样。
他看着晏辞一直默不作声,心里愈发不服气,直到晏辞放下手里的麝香,终于忍不住开口:“少东家看出什么来了?”
晏辞转身,手指上面的香粉沾了水以后结了块儿,黏在他的手指上。
“这个麝香...”晏辞盯着指尖看了看,面露疑色。
那报信的伙计一直盯着他的表情,此刻又叫了起来:“你看管事,我说什么来着。”
管事瞪了他一眼,再次朝向晏辞:“少东家,这些原香都是我采选的,我负责为晏家采购麝香已快十年,对这种香料的真假一目了然,少东家怎么能确定自己是对的?”
他这话说得有些冲,有些无礼,陈昂训斥道:“怎么和公子说话的?”
晏辞却也不恼,将一旁的纸拿起来给他看:“这麝香乃是麝的香腺而化,若是真的麝香,里面一定会有少量油滴残存,但是这些香粉太过干净,定有蹊跷。”
他知道这些人不信,于是又转头拿起桌子上用来切割麝香外皮的小刀,取了些香粉放在其上,然后将刀刃处放在火上微烤。
不多时那香粉便因为高温炙烤崩裂跳动,放出细小的爆裂声,随之融化,然而燃烧后本应该异香扑鼻的香粉却散发出一股烧焦的味道。
闻到这个味道,管事立马变了脸色。
他们这些负责香料的人都知道,最简单明了的辨别香料真假的办法就是用火烧,无论是沉香檀香还是别的什么香,只要用火烤能散发出浓烈的香味,就一定是真香。
但这个方法太浪费香料,没有东家的允许,他们是万万不敢这样做的。
管事喃喃道:“不能啊,这些香料都是我一个个选的,怎么可能有假的?”
晏辞面色如常,指了指旁边巷子里带着毛皮的一堆香:“倒也不全是有问题的,这一箱就是真麝香,想来管事采选的时候都是真的,路上落脚安置的时候有人出了差错,一直到仓库未能发现也是情有可原,管事不必自责。”
听到他这样说,那管事方才稍稍安心,但是依旧很紧张:“这该如何是好,下月有重要客官新订的一批香品就要用到这些麝香,按现在这些香料的量远远不够,若是失去了这批单子,以后岂不是砸了店里的名声!”
一边的小伙计快声说:“陈管家,之前这些麝香刚到的时候,放在驿馆留过一晚,那天本来想将仓库里废弃香料清理出来给这些麝香腾出地方来,又怕放在外面被人偷了去,所以便暂时存放在驿站后面的库房。”
管事深知这麝香贵重无比,出了事肯定不是他能赔得起的,搞不好连管事也不用当了,于是立马朝晏辞告罪:“回少东家,在下这就将库房里的麝香全部拿出来,一一分辨哪些有问题,并且派人手去镇上的驿馆探查清楚。”
晏辞捏着手里软软的香腺,忽然问道:“最近镇上可有其他香铺也进了麝香,搞不好是放在客栈里时拿错了。”
话虽如此,但是管事心知肚明,无论是不是拿错,这假的麝香肯定是有人放在那里的,他知道这位少东家有意提点,忙道:“在下这就去查明镇上最近有没有进了麝香的店家。”
晏辞点了点头,可他身边那前来报信的伙计听了管事让他们一个个检查心有不满:“这十几箱麝香,要想把有问题的挑出来说的容易,难不成要我们一个个烧一下不成?”
此人心直口快,胆子又大,直说出了众人的心里话,和他站在一起的小工纷纷点头称是。
晏辞笑了起来,也不生气,拿起一个给他看:
“你看这上面毛皮,与香裹在一起的一定是真品。”他又拿起另外一个,“这种太过整洁干净,很有可能是将一颗香腺分成三四份,然后装上些别的什么东西,在外面裹上麝子四肢或是膝盖上的毛皮以假乱真。”
那几个小工恍然大悟,就连管事也忍不住侧目,晏辞又取了一块瓷片,将几滴墨汁点在其上,然后将切开的小粒散香放在墨汁旁,低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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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真的麝香会有一种驱墨现象,放在墨汁旁边会被吸引着朝墨汁方向移动,这种就是真品,否则即为假。”
众人皆凑过头来,看着晏辞手里的动作,一旁的管事用胳膊杵了那站着的小工一下,压低声音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拿纸笔记下来!”
伙计忙不迭地去后面拿纸笔去了。
“...这种方法叫做‘墨移法’,若是觉得麻烦,也可以将香粉放在吸水好的纸张上,真品一般不会留下水迹或是油迹,而若是放在水里的时候,会和水融为一体,却不会将水质弄混,否则一定是掺杂了淀粉类的赝品。”
晏辞平静地一一述说着,众人听着他的声音都平静下来,忍不住凑上前。
管事原本还对这年轻的少东家心有疑虑,等到听到讲了第五种如何分辨麝香真伪的方法,他的后背也挺直了,脖子微微前倾,神态间极为认真,甚至袖子落到砚台里染黑了一片也没有察觉。
等到晏辞介绍完第八种方法,屋子里只能听到他一个人的声音。
他一边絮絮说着一边演示给身旁众位小工看,说到最后嗓子都哑了,等到说完才发现周围安静的可怕。
他抬起头,看见一双双求知的眼睛正看着他,身边有认识字的小工一手拿着一摞纸,一手握着毛笔在纸上写写画画,有的生怕听漏了,就将快要干的毛笔在嘴里抿一下,弄得一脸脏污,看着着实好笑。
见晏辞终于停下,方才记录的小工已经写完了五张纸,长出了一口气。
那管事立马从旁边递了一碗温水过来,晏辞接过来润了润口,抬头见人群外的陈昂面露欣慰之色,微笑着看着他,走上前拱了拱手:“大公子殚见洽闻,实在让人敬佩。”
一旁的管事也是由衷地点了点头,随后又摇头,心里暗道自己经手麝香采收数年,这麝香分辨真伪之法竟然还没这年纪轻轻的少东家知道的详细,实在惭愧。
那些工坊的小工原本还不知眼前这人是谁,只听他们说是晏家的公子,也是他们的少东家。
如今听了他这番详细的讲解,每个人都小心地打量着他,见这人年纪不大,见识颇广又平易近人,丝毫没有架子,不禁都对他有了几分好感,看着他的眼神都跟最开始不一样了。
出了库房,管事立马就派人去查那些麝香的下落,其后又亲自带晏辞看了其他的铺子,晏辞默默听着他的介绍,心里大概对晏家的香有了些了解。
晏家的香品很明显是提供给那些有能力又风雅客人的,是固定的一些受众,每年新研制的香品会首先送到这些人手里。
白檀镇虽然是个小镇,但是镇上有些家底的人还是有的,大概都是像晏老爷一样年轻时四处闯荡,攒了些家底后才寻了一个环境安静的偏僻小镇颐养天年。
所以晏家卖的那些香品虽然很少,可是用料十分讲究。
晏辞想起来自己最开始犯过的不够亲民的错误,琢磨着:“镇上的百姓大部分没有能力买这个定位的香品,店里岂不是要流失一部分客源?”
“这点老爷自然是想过的。公子可知,店里的香品本就是在最初香方上改良的。若是根据祖上最初流传下来的香方制香,恐怕香品价格要更加昂贵。”陈昂道,“老爷以前说过,宁缺毋滥。晏家的香万万不能因此降低品质。”
晏辞明白了他的意思,可能晏家先祖当年开店的时候,铺子里香品的定位就不是给平民百姓的,毕竟是从宫里出来的御香师,原本那些香都是给宫里的贵人制的,不到迫不得已,可能都不愿意将香方改良。
而且另外一个重要的问题是,这些香品的目标人群一旦确定,再想要变更就会很难,就比如一个卖奢侈品的品牌突然转行卖日用品,必定会影响先前的客源,口碑大跌。
等晏辞挨个将店逛了一遍,出来时候就不早了,马车依旧守在门外。
他正要上车,忽然听到那边有人喊他的名字,回头一看,就见到两个熟悉的人影。
苏青木杨安两人此时正站在一棵槐树下朝他招手,苏青木手里还拎着一坛子酒高高举起朝他晃了晃,晏辞正要迈上车的脚又收了回来。
“陈叔,你们先回去吧。”他道,“我晚点儿回去。”
陈昂不放心:“公子想一个人出去?那怎么行,我找个随从来跟着...”
“无妨。”晏辞道,“他们是我的朋友,况且这镇上我都走遍了,哪里都熟。”
陈昂点了点头,晏辞抬脚就朝树下两人走去。
还没到跟前,苏青木就杵了杨安一下:“快快,准备!”
两个人清了清嗓子,同步用夸张的动作朝晏辞行了个礼,捏着嗓子道:“晏~公~子~”
晏辞笑道:“去去,不够恶心我的。”
三个人哈哈大笑。
苏青木上前和他勾肩搭背,提起手里的酒坛:“这酒度数低,说好了,你高低先给我们喝上三杯,不然我们可不放你回去!”
三个人有说有笑,寻了街边一个尚未打烊的馆子,点了几斤清蒸羊肉,一盆羊蝎子,就着酒吃起来。
“你什么时候回去的?我还想着让你上我那儿去,结果就听人说你搬回去住了。”苏青木抓这块儿羊蝎子,边啃边问。
“就是昨天。”晏辞简单地给他们说了这两天的事,苏青木了然,挤眉弄眼道:“什么时候请我去晏府转转,我这辈子还没去过那么大房子呢。”
晏辞笑了起来:“这不简单,你什么时候想来直接来就是,我一定拿最好的酒肉招待。”
苏青木大笑:“好好好,这可是你说的。”
“对了。”吃了一会儿,晏辞问他,“店里还有没有我之前留下的香方,我家里那些一个没剩全掉在火里了。”
苏青木仔细想了想:“我回去就给你找找,凡是你写的香方我都给你存起来了,一个没丢,放心。”
晏辞这才稍微放下心来,苏青木和杨安也把这几天镇上的事跟他讲了,末了苏青木问道:“你还记不记得那边山上道观的事。”他指出,“就是你之前去了七天那个。”
这附近有名的道观只有一个,晏辞抬起眼:“灵台观?”
苏青木一边啃着羊蝎子一边道,“前些天我听说赵家研制出了一道什么什么降真香香方,不过还没做出来,但是听说很有可能被灵台观那些道士选上。”
晏辞有点没明白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杨安叹了口气,在旁边解释道:“公子,东家的意思是,那赵家和你们家是对头,这种大生意可千万不能落到他们手里!”
晏辞心想,晏家最近出了这么多事,生意早就不如赵家了。
自己昏迷这段时间也不知老爷子是怎么稳住场面的,毕竟晏方干的那些事,镇上流言蜚语肯定不少,能到了现在这般表象还算安稳的地步,老爷子背地里肯定做了不少事。
晏辞看着他们俩个挤眉弄眼,一脸高深莫测的样子:
“你们俩行啊,这才几天不见,就想的这么细了?”
苏青木终于咽下最后一口,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把空酒杯往桌子上一放,摆了摆手:
“你严肃!听我说。”
“之前我爹娘香铺开不下去,刚开始在乡下养猪的时候,和隔壁一人是邻居,平日里往来还算密切,我爹和那人关系也不错。”
“当时我和珠儿还小,后来听我娘说,我们家当时花大价钱买的猪种比他们家好,于是那人有一天把我爹灌醉了,买了他几头小猪崽子去,结果养大了到了秋天就提前把猪杀了先放到镇上卖了。”
“卖了也就罢了,还背地里到处说我们家的猪带虫子,是病猪。”
“那一阵子我们家的猪根本没人买,我爹怎么跟人解释都没人信,我和珠儿差点没饿死。”
“结果那厮挣够了钱,就上我家来,明里暗里让我爹把剩下的猪都卖给他,不卖他就去镇上继续诋毁我们。”
苏青木话毕,一拍桌子:“你说这种人跟我爹关系好的时候都能干出这么不要脸的事,那赵家和你们是对家的事全镇皆知,万一这笔生意他做成了,到时候不一定怎么对付你们。”
“我们家铺子的香方之前就是被姓赵的骗去的,你可要小心点!”
听他这么一说,晏辞方才后知后觉,认为他说的不无道理,晏方之前就一直和赵家的赵安侨交好,当时也是和赵安侨一起联手把他赶出的晏家。
他忖度着,晏方能在晏老爷眼皮底下对付自己,说不定和这个看起来憨厚的赵安侨私下里有不少关系。
他正摸着下巴想着,杨安看了看他,在一边谨慎提示道:“公子,你现在可不是什么香师了,你得为你家考虑。”
晏辞这才明白他们俩把自己叫来不是单纯地祝贺他,而是为了提醒他,心里多了几分暖意:
“好,我知道了。”
三个人一直喝到后半夜,等到店铺老板娘过来赶他们,几人才起身互相告辞。
第120章
和两人分别后,路上晏辞酒意未散,秋风迎面袭过来,吹得他头脑发胀。
他边走边想着苏青木和杨安的话,他记得自己刚刚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就是晏方和赵安侨两个人一起,之前也是因为晏方把腊梅香的香方给了赵安侨才导致原主被赶出家门。
不只是晏家的腊梅香,还有苏青木家里他老爹传下来的香方,还有自己在四时香铺时被仿的那些香。
虽然他以前就知道晏家和赵家是对家,但是由于一直没有将自己当成原主,自然也没想着对付赵安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