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不成这个姓晏的有逝去的亲人的牌位供奉在此,那他自己过来祭拜就好了,非让自己跟来做什么?总不能是想让自己看到他的善心?不会以为这样就能改变自己对他的想法吧?
孙承修在心里暗自鄙夷,觉得此人和那巧言令色的妖道都是一样的。
他站在后面冷眼看着面前三个人的举动,就见那个叫琳琅的将面前牌位上盖着的布掀开,接着孙承修的目光顺势落在排位上,接着他的眼睛蓦地睁大了。
那排位上没有名字,只有一个“萧”字。
而孙承修也在此时瞬间明白过来晏辞这是供奉的谁的牌位。他的目光迟迟未能从牌位上移开,喉结滚动了几下:“你......”
“没办法,元安的名字我不敢这般光明正大地刻在上面。”晏辞接过璇玑手里的东西放在地上打开。
孙承修勉强将目光从牌位上移开,落在地上打开的包裹里,只见那些包裹里装的都是纸钱,还有纸做的各式衣服。
晏辞一边将纸钱和纸衣服放进面前燃烧的火盆里,一边道:“如今入冬了,燕都的冬季一向严寒,殿下年纪小,不给他烧几件保暖的衣服,他在那边要受冻的。”
孙承修看向晏辞手里那些纸做的棉袄披风,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紧紧抿着唇,在晏辞身后梗着脖子沉默地站了半天。
晏辞仿若没注意到他,专心地将那几袋子纸衣服烧完后,又将最后一个看起来最重,也装的最满的包裹打开。
孙承修目光落在上头,接着呼吸一滞,只见那袋子里满满登登,整齐放着的,全是崭新的话本。
晏辞拿起那些话本,然后一本本放进火盆,乌黑的瞳孔里倒映着跃动的火光:“这是近几个月最新出的话本,也不知道有没有殿下喜欢的,臣都买了一份,殿下若是看得高兴了,记得来臣的梦里走一圈告诉臣,臣也就放心了。”
等到这些话本烧完,晏辞又拿起放在最下面的三本。
这三本比其他的话本都要厚,纸质也更好。
晏辞拿在手里摩挲了一阵,接着摊开从中间撕开,再将其一点点放入火盆:“上次殿下在梦里跟臣说臣先前的故事还没听够,所以臣又写了三本,臣没法讲给殿下听了,殿下自己看看。”
他顿了顿,又笑道:“不过这已经是臣能想到的所有故事了,下一次殿下可不许管臣要了,臣真的想不出故事了。”
孙承修错愕地看着他,就在话本打开的一瞬间,他清楚地看到上面写满了字,那字迹极其漂亮,他不止一次在萧元安的桌上见过,正是萧元安先前照着临摹的字体。
他抬头看向晏辞的脸。
晏辞的面上很平静,只有一双眼睛在火光的映衬下,明若繁星。
孙承修再也忍不住了,他上前在晏辞身边蹲下,然后抿了抿唇:“......给我一本。”
晏辞没有看他,却是往一旁挪了挪,给他留出来一个位置。
孙承修伸手接过他递来的话本,然后吸了一口气,将其从中撕开,放进火盆里。
直到那些话本全部在火盆里化为灰烬,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不约而同抬头看着那半空中飞舞的火星。
不知过了多久,等到火盆中的火苗渐渐变小,最终熄灭,晏辞率先站起身:“走吧,孙大人,我送你回去。”
他转身抬脚往外走,丝毫没有再跟孙承修说话的意思,琳琅和璇玑也没有看孙承修,而是紧紧跟上晏辞。
晏辞踏出殿门,璇玑撑开伞遮在他头顶,主仆三人已经走在雪里,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孙承修的声音:
“等等!”
晏辞停住脚步,然后转过身,安静地看着孙承修,耐心地等他开口。
孙承修站在殿门口。
他看着晏辞,犹豫了半晌:“带我去你府上看看那个病人吧。”
第261章
回去的路上晏辞没和孙承修说一句话,他专心地看着手里的书,马车里只能听到书页翻动的声响。
孙承修依旧坐的端正,一双眼睛也依旧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雪景。
车厢里很安静,对面的人继续在看来时看的那本书,孙承修一双眼虽然盯着窗外,但是脑子里思绪万千。他们家三世御医,按照规矩根本不需要接触没有官阶的人,但是如今已经答应晏辞了,还是得问问病情。
“我记得先前你说过,你那位朋友是手指有残缺?”
晏辞点了下头,他合上书本抬头看向孙承修,指了指自己右手的食指根部:“他这根手指没有了。”
“他是个琴师,在胥州城里数一数二的那种,他的手对他很重要。”
孙承修垂下头仔细思索起来,他想起来晏辞之前跟自己提到过断指的事,当时自己随意敷衍他这种事并非人为,但是如今仔细想来,自己从小到大读过的医书成百上千,也只在古书里提到过断肢续生。
他先前曾经给双腿截断之人重新接上双腿,但那是肢体离体不久,像他这位朋友的情况......
孙承修在心里叹了口气,自己就给他那个朋友看看,若是能治就尽全力治,治不了自己也不欠他什么人情€€€€
€€€€不对,这天下自己治不了的病,别人更治不了了。
晏辞不知道孙承修内心里那些想法,他向来善待愿意帮自己的人,进了晏府大门后,亲自带孙承修去了正厅,还吩咐下人拿出府上最好的茶点招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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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承修端正地坐在桌前,面上又恢复了平时的清冷孤高,给他倒茶的侍女都有些不敢靠近他。
晏辞早已习惯了他这副生人勿近的模样,转头对旁边一个侍女轻声道:“苏郎君可是还在午睡?”
那侍女道:“苏郎君今日用过午膳后便睡下了,这会儿刚刚睡醒,正在夫郎屋子里。”
“他既然醒了,那正好。”晏辞再道,“你去叫苏郎君过来。”
那侍女应声下去了,晏辞回头看了看孙承修笑道:“还请孙大人稍等片刻。”
孙承修听到了刚才他们的谈话,此时若有所思问道:“郎君?你那位受了伤的朋友是个哥儿?”
晏辞道:“正是。”
孙承修没说话,但是一时有些说不出来什么感觉,他在这之前一直以为晏辞那个朋友是个男人,倒是没想到要他看病的是个哥儿。
倒也怪不得他觉得古怪,这个朝代一个未出阁的哥儿住在一个有权势又与其没有血缘的男人府上,未免有些奇怪。
晏辞解释:“本来是朋友的朋友,托我照顾,时间一长自然也是我的朋友了。”
孙承修“嗯”了一声,两个人又陷入无话可说的状态,就这样坐在桌前等着,相互用喝茶的方式掩盖尴尬的寂静。
不一会儿,外面终于传来脚步声,孙承修抬头朝门口看去,见一个怀着孕的哥儿在两个随从打扮的哥儿搀扶下走进来。
晏辞一见他立马起身快步上前,十分自然地从两个哥儿手里将怀孕的哥儿揽过来,亲手扶着他,用十分柔和的语气问:“你怎么出来了?”
那哥儿身着一袭雪色的高领宽松的绸袍,外面罩着柔软的貂裘,他眉眼秀美,个子不算高,骨架也小,看起来肩膀脊背略显单薄,所以显得绸袍下的孕肚颇为圆润。
孙承修随意看了一眼,身为医者习惯性地用判断病人的状态判断了一下这哥儿的状态,这哥儿身体虽然纤细,但是看面色孕期被照顾的很好,只是腹部较大,里面不止一个胎儿......
孙承修收回目光,知道了这哥儿是晏辞的夫郎。
果然听哥儿对晏辞笑道:“我听说夫君找到能医治苏合的郎中了,所以赶紧过来看看。”
晏辞扶着他,引着他走到桌前,然后笑着给他介绍道:“这位是孙大人,不过孙大人可不是什么普通郎中,是宫里最厉害的御医。”
“最厉害”“御医”
孙承修在心里哼了一声,果然佞臣都善于拍马屁,虽然心里是这么想,但是实际上的确有一点受用,于是面上的神情不知不觉都缓和了些许。
那哥儿倒是脸上一红,有些羞赧不好意思,但随后他大大方方转向孙承修,朝他颔了颔首,对孙承修道:
“奴家见过孙大人。奴家身子不便,没法给孙大人见礼,还请孙大人见谅。”
孙承修双手交叠举在胸前,朝其一礼:“竹卿见过晏夫人。”
晏辞在旁边看着,竹卿是孙承修的字吗?倒也算应他这个人......
有了顾笙的到来,屋子里原本尴尬的气氛散去不少,不过苏合还没有过来,顾笙小声对晏辞说:
“苏合在屋里听说你找来给他治病的医师,有些害怕。”
正在这时,外面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晏辞刚刚携着顾笙往旁边坐下,那悬在门前的玉珠帘就再一次被掀开了,淡淡的玉樨苏合的清香顺着微凉的风盈盈袭来。
在众人的目光中,一个穿着白衣的哥儿在侍从的搀扶下走进来。
孙承修和其他人一样下意识抬眼,有些漫不经心地看过去,他的视线仿佛被磁铁吸住的铁块,竟然移不开分毫。
他的眼睛微微睁大,只觉得眼前一阵恍惚,就在那瞬息间,他突兀地记起小时候的事。
他记得孙家祖宅院子里栽着一棵百年树龄的桂树,儿时他最喜欢的事就是坐在悬在桂树枝头的秋千上荡来荡去。
每当这个时候,枝头的桂花便会簌簌落落从梢头落下,形成一阵花雨,洒了他满头满脸,在地上铺成柔软的淡金色地毯。
父亲曾经坐在桂树下,将他抱在腿上,然后伸手指着十五的夜里天上那轮明月与他说。
月亮里也有一棵桂树,桂树下还有一个跟你一样捣药的小兔子,而且呀,桂树和小兔子都由月中的仙人守护着,谁也碰不得。
听着父亲的话,幼年的孙承修心里被种下一颗种子。
以至于他形成了一个习惯,每晚读完医书后,在寂静晴朗的月夜里,他便独自一人趴在窗台上,看着头顶月亮中的影子,一看就能看半宿。
他对桂树不感兴趣。
他感兴趣的是,父亲口中的月中的仙子,到底是什么样子?
一直到及冠,他都在想这个问题。
后来入了太医署,他白日没时间想这个看起来有些幼稚的问题,但是每逢十五月夜,他还是习惯一个人坐在窗前,抬头看着天上那轮明月,看着月亮中的倩影。
月中仙子......到底,是什么样子……
直到这一刻,他想,他大概知道了。
......
苏合裹着一件雪白的披风,乌黑的发丝垂在雪白的狐裘上,他只在外面行了一段路,被霜雪之色沾染的面庞更加白皙,长长的睫毛上落下一点轻雪。
侍从扶着他走进来,屋中的暖气瞬间袭来,为他胜似白玉的面颊上添上两抹红晕。
他被晏辞叫过来,进门之后也是下意识去找晏辞和顾笙的身影,偏偏抬眼时却不小心撞进对面一双陌生的眼睛里。
苏合有些惊讶地看向他。
陌生人生着一双修长的眸子。
他的眼睛却不似晏公子那般温润如玉,也不像季明那般玩世不恭。
就是这双眼睛,让苏合莫名想起雨后清晨推开窗子进来的第一缕风,想起山涧溪边石间的叶片沾着水珠的兰草,想起风吹过竹林时落下的片片竹叶。
苏合不自禁地用手攥紧胸前的衣襟,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胸腔里好像生出一头小鹿,活泼地抬起角,朝着自己的胸膛不轻不重地撞了撞。
然后他听到晏辞的声音在一旁响起:“苏合,这位是孙承修孙大人。”
“孙大人,这个是我的朋友,苏合郎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