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玉琢跪坐在床上,良久冷笑一声,“拍卖我系过的袜带,好到哪里去了吗?”
梁颂年没有反驳,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等到浴室传来水声,谈玉琢才僵硬地起身,他在离开房间和躺下睡觉之间抉择。
他太累了,不仅身体累,精神也快到了极限。
他一头倒在床上,脑中不自觉回想梁颂年的神情和话语,他们之间的关系好像从医务室开始就没有变化过。
他谨小慎微,忐忑难安,始终揣摩不准对方的意思。
而梁颂年气定神闲,游刃有余,他在他眼中没有什么分量,喜爱和厌恶都没有那么强烈。
但现在应该不喜欢他了。
想久了,谈玉琢眼皮很沉重,却莫名感觉很轻松,听着浴室里传来的模糊水声,渐渐睡熟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身边已经没有梁颂年的身影。
谈玉琢不知道他是昨天就没在,还是早上离开的,他打开手机,只有工作信息。
谈玉琢放下手机,平躺在床上,窗外的阳光照进来,晃得他眼前一片花白。
历经一周,寒潮过后,Z市的温度逐渐回升,在周三这天达到了这个月来气温的最高值。
河堤边的柳树被二十几度的气温蒙骗,一夜之间便冒出了新芽。
与此同时,天气预报播报着后面几天的降温预警。
梁颂年收到了来自于周潇红的第二份信封,信封上照旧什么都没有写,里面塞了一份文件和一部手机。
周潇红特地送的第一个U盘里,梳理了三年前开始到周时死前一天的软件聊天记录以及资金流向。
梁颂年按兵不动,这些信息对他来说无用。
周潇红虽然聪明,但明显讨好错了人。
她不如把这些东西都送到周时父亲面前,让他明白自己的儿子不算失败,因为轮到他自己,也是一样的头脑发胀,无法清晰判断,同样的招数对父子两人都有用。
梁颂年抽出文件,发现是一份离婚协议书,最下方谈玉琢已经签了名字。
他皱眉,仔细地翻阅协议,谈玉琢和周时没有签过任何婚前协议,所以离婚可以分走周时名下一半的资产。
在这份协议里,谈玉琢明显已经做了让步,只要了很小一部分。
另一边签名栏里,是空白的。
梁颂年放下协议书,看着落款的时间怔了怔。
5月7日,他记忆力很好,记得那天谈玉琢头一次回了他的短信。
短信很简短,只说最近自己一切都好,回问他近日是否安好。
梁颂年不知道为什么他不向自己求助。
他是个奇怪的人,无法知晓人与人交往之间那些讳莫如深的,无法宣之于口。
更不了解,越是曾经亲密的关系,越容易在产生隔阂后彻底分崩离析到支离破碎。
或许当时谈玉琢下定了决心,以为这场婚姻交易真的能够简单地以一纸离婚协议结束,用一种轻松的姿态,一种能够维持自尊的姿态,体面地回复了他的短信。
梁颂年拿起手机,手机的密码已经被破坏,很轻易就点了进去,从遗留在上面的社交账号可以看出这是周时的手机。
梁颂年熟练地点开几个软件,发现信息被清除得干净。
他点开相册,相册里却是满满当当的,每张照片和视频下面都标注了相应的时间。
相册里都是日常的照片,看不出有什么异常,梁颂年打开云空间,云空间的照片视频更多,他往下滑,猝不及防看见了谈玉琢的脸。
他一开始没认出来,停留下是因为照片上大面积的红色。
梁颂年瞳孔猛地一缩,再往下拉,随机点开几个视频,血液瞬间凝固。
桌上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在寂静的办公室显得尤为刺耳。
梁颂年手一抖,稳住心神接起电话。
他有预感,在此刻却不敢想。
电话那头传来医生的声音,背景很嘈杂,“梁先生,你有时间来医院一趟吗?”
第61章 落幕
去往医院的路上,阴沉的天骤然下起了雨。
雨势很快大了起来,豆大的雨滴急促地砸在车窗上,接连的几个红灯让车流堵在路口,没有伞的行人在雨中行色匆匆。
因为雨天路滑,城西的架桥上车堵得严严实实,只能绕路。
梁颂年给谈玉琢拨电话,打到第三个才有人接,对面传来的却不是谈玉琢的声音,而是一道女声。
是医院的护士,梁颂年询问她手机的主人是否在身边。
过了几秒,谈玉琢的声音在手机那边响起:“颂年?”
梁颂年转头看向车窗外不断往下流淌的雨水,手机在他手里被握得微微发烫,“玉琢,不要怕,我很快就到。”
谈玉琢沉默了一两秒,很轻地“嗯”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没事,你先别来了。”谈玉琢嗓音有点哑,不知道刚刚有没有哭过,“我会处理好的。”
说完,没有等梁颂年的回答,他很快地挂断了电话。
手机挂断后的忙音混着雨水砸在车身上的闷响,像一根极细的针,挑痛梁颂年的每一根神经,让他无法平静。
一切的光线,一切的声音倒灌进他的眼睛和耳朵,拥挤地占据他有限的身躯。
雨刷器规律地摆动,没刷一次,车档前玻璃就短暂地清晰一瞬,转眼就被新的雨水打湿,整个城市都融化在其中。
梁颂年看着不停摆动的雨刷,他奉行许多年以结果为导向的准则,在这一刻才觉出它的荒谬。
电梯升上二十一楼,梁颂年赶到手术室外,谈玉琢已经签完了同意书,几个护士推着车从他们身边匆匆跑过,最上面放着几袋血包。
隔着一小段距离,梁颂年看着谈玉琢的背影,突然不知道如何开口。
谈玉琢似有所觉,回过头来,脸上没有任何血色,苍白无比。
看见梁颂年的一瞬间,他的双腿一弯,直接跪了下去。
谈玉琢踉跄地往前爬了两步,抓住他的裤脚,脑袋垂下,眼泪夺眶而出,“颂年,对不起,前面是我的错,你不要生我的气。”
他的泪水一滴一滴落到了梁颂年皮鞋上,谈玉琢愣了一下,怕眼泪把鞋面弄脏了,下意识伸手用袖子擦。
“谈谈,不要这样。”梁颂年心急如焚,蹲下身,抱住他的肩膀,“我没有生你气,先站起来。”
谈玉琢没有力气,他站不起来,因为梁颂年的触碰变得更加惶恐不安,断断续续地抽噎,“手术……手术费……账户上钱不够……”
梁颂年脑中嗡鸣声作响,喉头发紧,“没事,谈谈,钱我去补,我不会不管,别怕。”
走廊顶上的白炽灯将谈玉琢狼狈的状态照得清晰,他的手不断往上攀,可也只抱住了梁颂年的膝盖。
谈玉琢泪眼朦胧地看着梁颂年,机械性地重复了好几个“好”。
梁颂年感觉到谈玉琢在抖,他的脸热,眼泪更热,落到手背上,像被灼伤一般刺痛。
梁颂年尝试性地拍了拍他的后背,谈玉琢明显地打了个颤,但没有再躲或者挣扎,整个人没有那么紧绷。
梁颂年把他抱起来,放到一旁的椅子上,扣住他的肩膀,“我先去补费,不会走,你坐在这里等我,好吗?”
谈玉琢已经无法独立思考,梁颂年说什么他都点头。
梁颂年微俯下身,用干燥的指腹一点一点擦去他眼角的泪水,最后在他眼角下轻轻地摁了一下,“不要再哭了。”
谈玉琢没有说话,好像在走神。
梁颂年走出去几步,回头看,谈玉琢的视线还在他的身上,脸颊到下巴上都是泪水,湿漉漉的像外面永远无法停下的雨天。
梁颂年补完费回来,谈玉琢依旧坐在椅子上,没有多少表情,好像丧失了所有的魂魄,无法对外界的刺激产生反应。
梁颂年在他身边坐下,谈玉琢累极了般,头向左偏,碰到梁颂年的肩膀。
他小心地观察了一下梁颂年的表情,确定自己不会被推开,才敢躺实了。
有几缕碎发沾湿在他的颊边,梁颂年替他整理了一下碎发,将它们往后梳,两个人期间都没有开口说话。
梁颂年抬头,看向手术室顶上“手术中”三个红色的大字,谈玉琢身上源源不断地传来温热的触觉,从他左肩膀开始,一路蔓延到心腔的位置。
谈玉琢对命运的反抗从不激烈,如一叶小的扁舟,随波逐流,浪头过去,便什么都没有剩下。
在医生告知他账户上钱不够的那几秒时间里,他没有选择,也没有办法,屈膝是他唯一能够做的事情。
就像他面对周时暴力行为,血流进他的口腔,他咽不下也吐不出,只能含在嘴里,一遍一遍地重复着道歉。
他说一句“对不起”,血液就顺着嘴角滑落,直到漉湿整个下巴,滴落到地毯上。
医院里始终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在此时此刻,这股味道代表了强烈的不安。
谈玉琢动作幅度很小地动了一下,梁颂年低头问:“怎么了?”
谈玉琢的嘴唇因为过高的体温,由苍白转红,他讷讷的,发出很轻的声音,“谢谢。”
梁颂年沉默了几秒,他凝视着眼前谈玉琢的脸,无数影子与之重叠,却无法拼凑出他想象中的无忧无虑的谈玉琢。
“你和我不用说谢谢。”梁颂年说。
谈玉琢敛下眼睑,眼睫垂下,在眼下投下一道阴影,“还是要说的。”
医生下病危通知书的时候,陈春正好到了手术室门口,谈玉琢浑浑噩噩地站起来,被梁颂年扶着手臂,拿了几次笔最后握紧了,在上面签完字。
陈春看着薄薄一张纸上被签得歪歪斜斜的黑色签名,手紧紧地捏着放在胸前。
她走近谈玉琢,伸手扶住了他,谈玉琢视线一片模糊,看着她的脸两三分钟,才认出她。
陈春把捏在手心里的东西塞进他手里,谈玉琢摊开手心一看,眼前花得厉害,勉强看清“平安”二字。
谈玉琢看了许久,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泣音,肩膀不停地颤.抖,但他没有掉眼泪。
下午五点多,医生走出手术室,脱下手术帽,叫谈玉琢进去看最后一眼。
手术室的门大开着,很短的一段距离,谈玉琢却感觉自己怎么也走不到了。
谈雪浑浊的眼球缓慢转动,脱水干燥的嘴唇动着,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但谈玉琢还是知道她在叫“宝宝”。
谈玉琢平复下呼吸,尽量露出好看的笑容,俯下身,握住谈雪的手,“妈咪,我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