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乡遇故知可谓难得之喜,他们都挺高兴。
却不知道其他人心中的震动,茶楼本就安静,韩回舟几人也并没有压低声音,落落大方同谢景行几人交谈,只听他们话中短短几句,通州府学,还姓谢,满足这两点之人,莫非就是通州府学的谢景行
也就是方才被他们谈论之人,他们争执话语中的焦点。
有人恍然,难怪刚才谢景行自进茶楼一直不言,最后却说了那一段话。
灼灼目光一一落在了谢景行身上。
魏登达眼含嫉恨,他不觉自己方才所言有何不对。
他身边的狗腿子此时也有意识地忽略自己方才所言,比魏登达更是不服,一副横眉冷目的模样,看几人交谈话落,立即冷声道:“你方才分明自一开始就听到了我们所言,却不言不动,更不反驳,难道是不屑我们之语吗?莫非你还真以为你无敌于天下不成?”
早在看到盛大家那篇文章时,他就对被盛大家大为夸赞的谢景行看之不惯了,盛大家可是当世大儒,一语一言都自有深意,他就是做梦也都想投入盛大家门下,可他连做梦都触之不得的机会轻易地就放在了谢景行面前,却被他弃如敝屣,他如何能不恨?
谢景行沉下脸,脸上笑意不见,“天下之大,每一个人降落于世便自有其优点,大炎朝万万人,每一位都是独特的个体,谢某就是再大言不惭,也不敢说独步天下,我相信这天下也无一人敢出此言。”
他说完还未停,视线转去了魏登达,“而我方才不反驳诸人之言,便是因为我尊重每一个人的个体差异,每个人都该拥有自己的想法,我并没有资格去指摘诸位之言有何错处。”
魏登达握拳,这是在讽刺他不尊重他人之言,随意言说他人不是吗?
可谢景行却再不顾他反应,也不再多说,邀请韩回舟几人到了一旁的空位坐下。
二楼也快坐满了,有着不少人,看着双方的反应,口中不言,心中却觉两人高下立现。
魏登达和他身周一行人一时找不到话语反驳,只能呆愣当场。
而谢景行已携同友人到了一旁空桌坐定。
茶社伙计方才生怕这两拨客人因为矛盾动起手来,可也插不上嘴,只能干着急,这时嘴巴倒是机灵,一连串的话脱口而出,“茶社中有九曲红梅、敬亭绿雪、碧涧明月,也有密云龙和九华英,几位客人想要喝些什么?我立时便能为你们送上来。”
谢景行对茶并无太大要求,便任由其他人决定,孟冠白对这些吃喝玩乐甚是在行,在征询其他人意见之后,做主点了九曲红梅和九华英。
在伙计离开之前还吩咐道:“上一些糖冬瓜和果干、蜜饯上来。”
茶社可不只为客人提供茶水,各种零食点心也时时备着,只要客人愿意,随时能送上来,就算客人点的并不是茶社现有的东西,也能使些铜板让伙计帮着跑腿,去外面买回来。
等伙计离开后,韩回舟才又开口,“几月未见,谢兄仍是这般,不开口则已,只要张口便是要言妙道。”
“将别人能回击之路全部堵死了,还站在道德制高点,让人有苦说不出,显得找茬之人跟个幺麽小丑一般。”当然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给赵朝贵留了面子。
他还状似不经意地看了身旁赵朝贵一眼,他头一次见识谢景行此番善辩之日,便是赵朝贵连连受挫之时。
赵朝贵自然也回想起来了,他脸皮厚,神色不动也并不回话,内心却是赞同的,甚至还掀起眼皮看向了对面的魏登达几人,对照在通州府学发生的种种事情,才知当日初至通州府学之时,自己与对面一行人一般,自己不察,可在他人看来,全是些不逞之徒。
魏登达和他身旁的拥趸自然是不想偃旗息鼓的,可楼上楼下所有人都关注着他们的举动,若是他们还再要上前寻衅,怕是会被此间茶社中所有人冷眼相待。
魏登达非是一般好面之人,他自然不肯让自己落于那般境地,只能愤愤然又坐回去了,而他身旁之人就算再不愿低头,可见领头之人不欲多言,也只得将不忿憋在心中。
见未再起冲突,茶社中学子倒是回归了原样,该喝茶喝茶,论诗赏文也继续进行,唯独都变得有些心不在焉,他们只在盛大家文章中得闻谢景行之名,此次还是第一次见着真人,难免好奇。
不过确实是风神俊朗,语妙绝伦,一番话也能体现他之品性却是能让盛大家高看之辈。
就是不知今日能否让他们一观谢景行那惊才绝艳的诗文,就算不能同时见识诗和文章,毕竟要想写出一篇好文章可不是一时之功,可若是能听得他一首好诗也是好的。
楼下帮着谢景行说话的那名蓝衣学子有些蠢蠢欲动,想要上楼同谢景行攀谈,可比他更快的却是茶社老板,他刚才在里间忙活,伙计过去泡茶时同他说了刚才发生之事,他先是一惊继而又是一喜。
他这茶社来往多是文人雅士,他若是胸无点墨又如何招待客人,自然也是舞文弄墨之人,只是科举不顺,就开了这间茶社聊以自遣。
盛大家是他所尊崇的当世大儒,自然也通过盛大家文章知晓了谢景行其人,得知谢景行来了茶社,很是高兴,端过伙计手中茶,亲自送到了谢景行一桌。
放下茶后,他笑眯眯道:“谢秀才能来鄙人茶社,真是万分荣幸,此次茶费全免,诸位慢用。”
不只是他手中的茶,后面伙计手中还端了几大盘零嘴上来,孟冠白刚才所点的那几样可装不了这许多,看样子是把茶舍所有零嘴都送了一份上来。
谢景行一愣,连忙起身拱手道谢,可还是婉拒道:“多谢掌柜好意,我心领了,可也太过破费,我们自己花钱便可。”
第147章
“不破费,不破费,些许茶点不值当多少银钱。”掌柜的忙摆手,大方道:“莫说只是请你们这一桌,就是今日茶社客人茶费全免,我也负担得起。”
有明州府本地学子许是同这掌柜的熟悉,当即笑道:“掌柜的豪气,可也别只是说说,我也不指望全免,只要能免我们一半的茶钱,我便知足了。”
然后又笑着转头大声问:“大家说是不是啊?”
茶社里顿时哄笑出声,方才魏登达所导致的沉寂仿似从未发生一般,大家纷纷附和道:“确是如此。”
掌柜的虽被大家起哄,可却并未露出不高兴姿态,而是冲那人摆摆手,“你等着。”
然后才转头看向谢景行。
谢景行看他坚定的模样,知道他的好意自己是推拒不了了,看见他眼神中的些许犹豫,心知他这是有未尽之言,便直接问询道:“掌柜是还有合何事吗,还请直说。”
掌柜的搓搓手,脸上显出些不好意思来,他已有四十来岁,因是做生意,虽然也是读书人出身,可到底比不得旁边这些学子们潇洒,许是心宽,日子过得顺,看着有些富态。
不过却并不招人厌,配着他脸上的笑,像是弥勒佛一般,让人心生亲近之意。
“我知谢秀才文诗双绝,不知是否有幸能得谢秀才一首诗挂在我这茶社之中,也能让茶社沾沾谢秀才的文气。”掌柜的看谢景行态度温善,没多迟疑。
谢景行未想到茶社掌柜的意图居然只是想得到他的一首诗,他有些意外,毕竟他知道自己所作诗的水平,比之华夏流传千古的好诗定然是差之千里。
不过转念一想,他现在身处大炎朝,确是不能同华夏诗歌比较,可若与大炎朝诗歌相比,他到底是受华夏诗熏陶长大的,又记下了近万首诗歌,以前没学作诗时,他就只是华夏诗的搬运工,可在大炎朝学习古文已有近八年,诗歌作为文人必会之技能,他当然也必须学,他本也是极为聪慧之人,种种机缘巧合之下,他现在写的诗在大炎朝也算得上粲然可观。
掌柜会这般请求定然是极为认可他的诗歌的,他注视着面前掌柜诚挚的脸,心里想着:“看来他写的诗没有丢华夏的脸。”
这并不是什么让人为难的要求,谢景行沉吟片刻便问道:“掌柜的想要有关什么方面的诗?”
这下不只是掌柜的,连茶社其他的人都看向了谢景行,这是准备要临场作诗的意思?
别看文人雅士们常常举办诗会,与三五好友吟诗作对,可只有在极为亲近的友人之间才会随手而作,若是有他人在场,那写的诗几乎都是事先准备好的。
别看方才魏登达那首诗确实极佳,可谁又知道他那首诗真是他现场妙手偶得,还是过往细细雕琢而成呢?
都是心知肚明之事,没人会拆穿,可谢景行之言便是想让茶社老板出一主题了。
丘逸晨稍稍靠近孟冠白,他两本就坐在一个长凳上,轻声低语:“也就谢兄有这胆气了,要是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写出的诗让人家不满意,那他的声名可是会受到极大打击。”
连掌柜的都犹豫了一瞬,可看着谢景行淡然自若的模样,最后还是说道:“我开的是茶社,不若谢秀才便以‘茶’为题,为我茶舍赋诗一首,如何?”他的话语中有着明显的试探之意,想着若是谢景行若是觉得为难,他也好立即改口。
可谢景行却并没有拒绝。
他负手而立,身旁四方桌上两个青翠宫灯壶里冒出袅袅热气,他眼神虚虚落在上面,背部直挺,面上带上了些沉思之态。
孟冠白本还欲同丘逸晨低声说几句话,此时也不敢再出声,生怕扰了谢景行的思路。
这里对谢景行最有信心的可不就是深知谢景行身负捷才的寇准规、萧南寻几人,就连赵朝贵都不显紧张,只是期待地看着谢景行。
那首《孤云》是在何种状态下写出来的,这里的人不知,他们却再清楚不过了,难不住谢景行的,他们只需要静静等着,就能再欣赏谢景行的佳作了。
楼下蓝衣学子双眼晶亮,身旁不少人也一样,眼露期盼,古有“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一说,可看谢景行方才的表现,该是胸罗锦绣之人。
魏登达握住茶杯的手忍不住用力,指尖发白,久久未往唇边送去。
毫无波澜的眼中忽然闪出一抹笑意,掌柜的是极擅察言观色之人,心头一喜,立马亲自去一旁拿过了魏登达桌上的宣纸和笔墨。
这些本就是茶社事先准备好的,魏登达只能眼睁睁看他将东西从自己身前拿去了旁桌。
谢景行接过掌柜的递过来的毛笔,另一只手将宽袖握在手中,以防写字时衣袖将墨迹扫乱,大笔一挥,一首诗便落在了纸面上。
仿佛被茶社中人呼之欲出的急迫期待所逼,掌柜的将诗缓缓念了出来:“茶,香叶,嫩芽。慕诗客,爱僧家。碾雕白玉,罗织红纱。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夜后邀陪明月,晨前命对朝霞。洗尽古今人不倦,将知醉后岂堪夸。(注:元稹)”
居然是一字至七字的诗,也就是被俗称为“宝塔诗”的诗歌类型,不止在大炎朝,就是在华夏也是极为少见的。
寇准规忍不住站起身走到了谢景行身旁,眼带欣赏将诗从头看到尾,赞道:“好。”
韩回舟也随之走了过来,“趣味甚佳,生动独特,怎一个‘好’字能形容。”叹道:“堪称绝妙。”
掌柜更是喜形于色,谢景行才放下放下笔,他就不顾礼节伸手过去,立即将纸捧了起来,生怕被人抢了去似的,退去一边将诗看了又看。
刚才那让掌柜的免一半茶费的文人看他这般激动模样,被这首诗镇住的心神才回转过来,促狭道:“老张这次得偿所愿了,要是还不免茶钱,可就说不过去了。”
掌柜的喜不自胜道:“免。只要是今日来茶社喝茶之人,通通减半。”
没想到他真这般豪气,立即有人高声叫好,也不知是赞叹掌柜之举,还是赞叹被他捧在手里的那首诗。
众人皆在性头之上,谁也没有多加关注魏登达,他黑沉着脸腾地站起身,匆匆走下二楼,扔下银子,带着人一言不发离开了茶舍大门。
连掌柜都只往那边瞄了一眼,连连道谢,迫不及待将手中诗捧进了茶社里间藏着,等着装裱好挂在茶社之中,他还得好好想想哪里才最显眼,能让人一眼就见到。
可不止是诗,这一手字也是金钩铁划,笔走龙蛇,让人见之倾倒。
今日真是赚大了,有了这一首诗,他这茶社可不得立即从明州府诸多茶社之中脱颖而出,他日后可就能坐候客人上门了。
若是谢景行日后有大作为,只是一想,他就笑没了眼缝。
也算得上是另类的宾主尽欢了。
喝完茶离开时,韩回舟和赵朝贵随同一起谢景行走出大门,将热情的掌柜劝回茶社,谢景行几人总算才能迈开脚步去到了大街上。
两方人所住的地方并不在同一个方向,分别前,赵朝贵站定,脸上无甚表情,却忽然说道:“谢兄,距离乡试只剩三日,入场之前你就别出来乱晃了。”
看所有人都惊讶看他,他又补充道:“防人之心不可无。”
谢景行能感觉到赵朝贵的好意,其他人当人也是如此。
韩回舟有些诧异,难道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这事吗?赵朝贵怎么会这般好心,自己也想提出这事,还没来得及说出,倒是让他抢先了。
不过他还是跟着道:“乡试之前,学子发生争执、斗殴是会被取消考试资格的,若是有人起了坏心,自觉乡试无望之人拼着自己不参加考试也要坏人前程,可谓是防不胜防。”
担心谢景行不放在心上,更是直言道:“树大招风,谢兄现今声名之盛许多人都望其项背,还是待在家中,莫要别生枝节才好。”
谢景行拱手道谢,他还真没注意此方面之事,不管两人神态如何,分明都是对他满满的善意。
韩回舟和赵朝贵看他是真将话听进了心,才告辞准备离去。
谢景行却叫住了他们,将手上的书拿与他们看。
在他们露出疑惑神色之时,解释道:“这两本书中有本次乡试主考官舒方海和包忆安的文章,我们跑了好几处书肆也只有这两本书有两位大人的笔墨,数量还不多,你们若有意,还需尽快去书肆购买。”其他不必多说。
韩回舟和赵朝贵听地瞪大了眼,自然也是连连道谢,甚至顾不上再说些什么,脚步匆匆离开。
孟冠白本是要去酒楼用午食的,可刚才他也听见韩回舟和赵朝贵劝说谢景行的话,心中生出些惧意。
恍然想起他曾听说的一桩事,十多年前有一位学识过人之辈,在参加乡试时被人引导着说了忌讳之语,之后就被有心之人举报给了主考官,结果他的那次乡试成绩就被取消了。
乡试三年一试,这次不能参加,又得等两年。
口腹之欲也淡了,心心念念的菜也果断先放弃,他招呼着谢景行几人直接回了家,反正他家中厨子手艺也不错,若真想吃,待乡试考完再过来,到时就不用担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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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了晚间,谢景行才能静下心来看书,书虽然是从角落里翻出来的,可也算新,里面文章不少。
其中一本多是一名为毛郁金之人所作文章,另一本倒是许多人合作文集,就如伙计所言舒大人和包大人之文墨,两本书上文章加起来,两人各自也才十来篇,其中超过八百字的文章只有两三篇,其他都是三四百字的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