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将试卷稿纸全部放于试卷袋中,已到了末时,太阳正斜斜挂在西南边。
说起来,乡试期间明州府的天气可以说极为不错,像是老天都乐见他们此次乡试顺利举行。
脑子用多了,谢景行觉出饿来,将考篮提过来,发现油纸包中的肉干只剩两条,倒是屿哥儿做的八宝珍还有五小袋。
他拿出一袋八宝珍托在手上,眉眼带笑,想到了远在通州府的屿哥儿,这是多担心他不够吃?
写卷子时太过于集中精力,旁边碗中水还剩大半碗,谢景行将手触碰碗壁,还有余温,他干脆将另一只碗勺拿出,将就着用只是微温的水又冲泡了一碗八宝珍,总算解了腹中饥饿。
肚子饱了,题也写完了,谢景行很是轻松,只不过坐久了还是有些不舒坦。
没有事牵挂着,他也有心思想些别的了。
谢景行站起身,将试卷放在考篮旁,又将号板扣上墙壁,就着空出来的半平米空间,分立双脚,双手抬起,开始打八段锦。
再不动动,他关节都要僵硬了。
站在他斜对面的士兵一脸复杂地看着他,这位学子真是他见过的来参加乡试学子中最奇怪之人。
其他学子几乎都会挑灯夜战,恨不得流在号板上的烛油都能拿回来重新利用。他倒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场考试发的三支蜡烛,怎么样拿进来的,就又怎么样带出去,连火折子都没拿出来过。
他也时刻关注着谢景行做题,明显是将题写完了的,这到底是在胡乱写就,还是真腹有经纶,他暂且不知。
不过他眼神好,见着了这位学子在试卷排头写上的姓名,到时他倒要看看红榜上有没有此人。
此时他居然开始做这些乱七八糟的动作,可是试卷都已经收起来了,定然不是作弊,他也管不着,可是看他无所事事的模样他眼疼,只能将视线全部落在零二号号舍中的学子身上。
零二号的那位学子被兵士的视线紧紧盯着,背下发毛,恨不得拱手求他不要直直盯着自己,自己绝不会作弊。
可他不敢,只能生受着,也不知这兵士发什么疯?难道旁边零一号学子就不值得他抬眼看看吗?
晚上又是一顿,这次谢景行将唯二剩下的两条肉干也吃完了,考篮中只剩下三包八宝珍,以及他带进来的其他杂物和笔墨纸砚。
将考篮压在试卷上,最后一夜了,谢景行还是准时入睡。
对面兵士眼角抽了抽,目不斜视,仍然直直盯着零二号学子。
零二号学子连点燃蜡烛的手都抖了一下,可他强撑着,勇敢地开始将稿纸上的草稿誊抄在试卷上。
等零二号学子忙忙碌碌收好试卷,要拉下号板入睡时,谢景行早已沉入梦乡。
等到了亥时,守在号舍前的士兵也离开了,接下来只需每隔一段时间派几名兵士巡视即可,他们不需要守着考生们睡觉。
许是心头大石落下,谢景行很是轻松,几乎是躺在板上便睡着了,睡得还极好,甚至在睡梦中开始动手动脚。
脚挂在号板下,不好动作,手却很是自然地从这处放到那处。
谢景行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个习惯,他若是睡得极香时是会在床上乱动的,只是每每快要到他睡醒之时,他又会回到入睡时的位置,很是神奇。
虽然此时他躺着的并不是床,可狭窄的号板也挡不住他在睡梦中翻动,可以说是睡得人事不知。
而就在这时,他的号舍墙角屋顶处的砖石往外推了一些,紧接着冒出一颗黑乎乎的脑袋。
它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然后从洞中钻出,沿着砖墙往下爬到了号板上。
在路过谢景行头顶时,它还探头过去嗅了嗅。
谢景行一点没察觉,直到他想将手抬至头旁搁着,就这么巧合,他的手打在了一个毛茸茸的身体上。
他初时还以为是在做梦,直到耳边传来了“吱、吱”声,他才猛地睁开双眼。
侧过头,正对上被他打中,此时正惊魂未定躲在角落的耗子。
他惊地坐起身,这哪里来的老鼠?
老鼠也慌,想要往里窜,可面前的墙壁可不像上头,没洞,它一时也穿不过去。
唇边胡须颤动,它抬头看向面前坐着的庞然大物。
谢景行已是惊呆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号舍是从哪里钻进来这么大一只老鼠。
不,错了,应该叫硕鼠。
不算尾巴,只看那黑乎乎的身体,已快有他小手臂那般长,他就是在现代也没见着这么大的老鼠,它到底是吃什么的?这么能长!
老鼠看他不动,试探着往号舍门那边跑,而它前行的方向正放着谢景行的考篮。
越近,香味就越浓。
然后谢景行就看见那只老鼠胆子大到从他身边爬过去也就算了,还直直跑进了考篮中,叼起了……谢景行眼睛瞪大,那只老鼠居然叼住了放有屿哥儿给他做的八宝珍的布袋。
老鼠叼着嘴里的东西,转身就跑。
谢景行顾不得思考,腾地起身,双脚跟着踩上了号板,一脚猛地踩过去。
因为脚一直挂在号板下面,他睡觉时并未脱鞋。
老鼠慌不择路之下往里跑去,谢景行跟着追,幸亏号板放得不高,他直起身还差一点才与号板屋顶齐平,但没撞上。
猝不及防之间,他似乎踢到了什么东西,可他并没注意,眼里只看得见老鼠,第一脚、第二脚,总算在第三脚时,将老鼠踩在了脚下。
他当时就浑身一麻,这种将软肉踩在脚底下的奇怪感觉他是第一次感受到,手臂上鸡皮疙瘩几乎是瞬间就立了起来,可他还是弯腰抓住了老鼠嘴边的袋子。
老鼠舍不得到嘴的食物,他也不愿屿哥儿亲手给他做的八宝珍。
一时僵持不下。
直到夜间巡考的兵士被这边动静吸引,提着灯笼跑了过来。
连监临都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带着手下急急忙忙跑了过来,除了主考和同考官之外,考场内所有场官都受监临管辖,他的责任也最重,每日夜间他都会不定时巡视三、两次整个文场。
在灯笼里烛光照射之下,天字号零一号舍的情形映入了跑过来的监临场官和兵士的眼底。
谢景行也僵住了,方才月光柔和,现在被明亮的烛光一照,他反射性地用空着的手挡了一下眼,可抓着袋子的那只手仍未放开。
数目相对,一时间谁也说不出话来,只余老鼠挣扎的响动。
直到监临官的双眼落在了那只老鼠身上,他也是惊得瞪大双眼,甚至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跟在他身后的其他场官也被吓住,齐齐往后退去,直到退至了地字号零一号舍的外墙边,才停下脚步。
等谢景行放下挡在眼前的手时,监临官大人才磕磕巴巴地说:“怎,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老鼠?”
这也怪不得他害怕,这般大的老鼠,若是被咬上一口,不得去一大块肉?
话说出口后,他看着谢景行的眼神都不对了,这还是个文人吗?居然敢赤手双拳去同这么大一只老鼠争抢东西,莫不是抢的是试卷?
他想想也对,若是他在快考完的情况下试卷被一只老鼠叼走了,他拼了命也得去将试卷抢回来。
可等他再看过去却发觉出不对来,那老鼠嘴里叼着的哪里是试卷,分明是一个布袋。
试卷袋是土黄色,那个布袋却是青绿色,而看那老鼠怎么也不放的样子,里面应该是吃的。
那试卷呢?
他将视线缓缓落在他脚前不远的空地上,那里静静躺着一个试卷袋,旁边还有翻落的考篮。
他方才可正站在那试卷前面,也多亏他没一脚踩上去,可这位考生是怎么回事儿?
试卷你都不顾了?反去抢吃的!明日一早就出门了,有什么吃的外面吃不着?
看明白的所有人一时之间都沉默了,对谢景行投去了难以言喻的眼神。
谢景行此时也有些尴尬,可若要他放手,他是不干的。
最后起作用的还是那名提着灯笼的士兵,他吩咐一旁的手下去取了一个麻袋和一支铁火钳过来。
然后将灯笼递给手下,拿着火钳走近,一钳子敲在了老鼠的脑门上。
和谢景行拔了半天河的老鼠瞬间晕头转脑,牙齿也不自觉松开了。
在兵士的帮助下,谢景行总算取得了胜利,将布袋拿着眼前看了看。
幸亏老鼠叼的是布袋的袋口,没有咬到里面的八宝珍,他松了口气,吹了吹布袋,小心地拿在了手里。
兵士很是无奈,咳嗽了一声,提醒道:“这位学子,你可以松脚了。”没看他的火钳都已经夹着老鼠的脑袋了吗?可他一使劲,再使劲,都不能将老鼠夹起来。
谢景行忙松开脚,不好意思地对着兵士拱手,“多谢相助。”
兵士强忍笑意,摆了摆手。
监临官抽了抽嘴角,对着谢景行伸出手。
谢景行满脸疑惑,这是要干嘛?老鼠在士兵手上,又没在他手头。
监临官满脸无言以对,哽生道:“将你手中之物拿于我看看。”
他不信只是吃的,莫不是将什么作弊之物带了进来,又不知用何办法躲开了搜检官之眼,没让搜检官察觉到。
谢景行乖乖将布袋递了上去。
监临官和几个场官凑在一起,借着灯笼的火光将布袋和布袋里的东西看了又看,没发现任何异样。
最后只得一言难尽地将东西还了回去。
临离开前,监临官严肃道:“之后莫要再闹出这般大的声响了。”
谢景行尴尬笑笑,应声答是,半夜被老鼠偷袭,这也不是他想的呀。
监临官走了两步,又停住脚,忍无可忍回头道:“只是些吃的,难道更重要的不是你的试卷吗?”他指着地下的试卷袋,“你还不快将你的试卷袋捡回去。”
这么多年了,他就没见过有哪个学子有谢景行这般不知轻重!
谢景行这才注意到地上的考篮和试卷袋,连忙跳下号板,将试卷袋捡起来拍了拍,见上面并无污迹才放下心。
监临官看他终于重视试卷了,才恨铁不成钢地摇头,转身离开。
这时谢景行又去捡考篮里掉出的东西,那位帮他抓老鼠的兵士也蹲下身帮他一同收捡。
看他将考篮放在号板上之后,还拍了拍他的肩,笑道:“还有几个时辰才天亮,你快先休息。”
他难得对一个文人如此友善,毕竟能面对这么大一只老鼠丝毫不退,还敢上脚上手的文人,他也只见过这一个不是。
他甚至都想喊一声“猛士”了,可话到嘴边他还是憋了回去,招呼了手下,提着老鼠笑着走了。
谢景行又躺回号板上时,将试卷压在了头下枕着,摸了摸怀里的布袋,也觉得方才发生之事属实离谱。
兵荒马乱的一夜总算过去了。
等再从考场中出来,谢景行抬头看天,生出了一些恍若隔世之感。
今日已是八月十八,乡试八月二十五定草榜,二十九发出正榜。
也就是说再等十来日,此次乡试便就尘埃落定了。
这次乡试真是出乎他意料的顺利,当然,他选择性遗忘了昨晚那只老鼠,毕竟也没造成什么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