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恨不得抓住梁津的肩膀,前前后后地把人摇成一个不倒翁,对着他的耳朵大喊“你睁大眼睛看清楚我是谁,我是蒋云,你最应该讨厌的人”。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蒋云宛如过着美国作息,下午两三点雷打不动地起床,除非天大的事,否则没谁能逼他出门。
他对下厨做饭的热情维持到食材用尽的那一天,此后他订了一家高级饭店,按一日三餐的规格外卖上门。
蒋丰原为梁津举办的接风宴被他称病躲了过去,魏疏给他现场转播,说蒋叔叔承认了他和梁津的亲生父子关系,为避开“私生子”的名头,他在记者面前编造了一段合理且动人的故事。
至于梁津的生母是谁,蒋云那位“好父亲”一个字没提。
很长一段时间,蒋云活在蒋丰原和霍蔓桢“伉俪情深、夫妻和睦”的幻梦里,他自我麻痹式地合理化了蒋丰原的冷漠,每隔几天,定期给远在瑞士修养的霍蔓桢拨打一个视频电话。
若非十五岁那年亲眼见证蒋丰原与莺莺燕燕亲昵的真相,他恐怕会相信很多年。
“霍阿姨近期好吗?”魏疏问候道。
蒋云很久没和她通过话了,含糊不清道:“也许吧。”
作息颠倒的生活方式被一场意外的宴会叫停,戚皓的生日在六月下旬,他的邀请函人手一份,包括与他闹过不愉快的蒋云。
“我没有去的必要。”
蒋云躺在阳台的藤椅上,指间夹着一根燃了一半的烟。
“阿云,戚皓是个疯子,”电话那头,魏疏执着地扮演着说客的角色,“你俩的争端需要一个了结,在明面解决比私下大打出手来得轻松。而且,他的邀请函发到了梁津那里。”
魏疏最后一句话才是关键。
蒋云未必不知其中的利害关系,推拉几个回合,他只是不想承认自己不愿意赴宴的真正原因是梁津。
“老魏,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蒋云报了某奢牌的总店地址:“我订了几套衣服,麻烦帮我寄到我家。”
五日后。
戚皓的生日宴办得声势浩大,在此期间,戚皓爸妈正在樟南处理公司外务,于是他肆无忌惮地把宴会地址定在了戚家主宅。
出发前,蒋云选了一套深灰色的正装,剪裁简洁时尚,既没有正式过了头,也不会显得太过轻浮。
他和魏疏一前一后到达,蒋云把礼物交给管家,拿起一杯香槟走进人群中。
流光溢彩的礼服裙摆宛如翩跹的蝴蝶,宾客们三两成群,嬉笑着讨论有关生日宴的话题,例如谁谁送的礼物奇形怪状、晚上十点宴会结束紧跟着还有下一场,等等。
蒋云环顾四周,确定没看到他不想见的人以后,拍了拍魏疏的肩:“小茵呢?”
“好像在楼上。”魏疏说道。
戚氏夫妇大号练废,而后晚来得子,对小女儿戚如茵寄予厚望。戚家小妹没有辜负他们的期待,无论性格还是脾气,都叫人挑不出错。
把成绩拿出来一比,读小学五年级的戚如茵简直争气太多€€€€戚皓小学那会儿三天惹事两天逃课,是国际部近十年以来最难管的学生,没有之一。
蒋云很喜欢戚如茵,有一阵子他迷上一款解谜类的游戏,奈何技术不佳,总打不到最后一关。
后来偶然间得知她也爱玩,蒋云火速同戚如茵开了双人模式,酣畅淋漓打了一下午。
戚如茵酷爱收集,蒋云前不久寻到一个颜色稀奇的贝壳标本,这次顺道带来了,刚好转交给她。
由戚宅的管家带路,蒋云来到三楼一扇房门前,他敲了敲门,里面的人一听到动静,立即过来开门。
“小……你怎么在这?”
蒋云捧着贝壳标本,面无表情地绕过梁津,把东西放在戚如茵的书桌上。
并非他有意,戚如茵桌面的奥数题密密麻麻一大片,蒋云想不注意都难。
“阿云你来得刚刚好,”戚如茵跟着魏疏他们一块喊这个称呼,发愁地用笔戳了戳额头,“我遇到了一道好难的题目,你帮我看看吧?”
蒋云:“……”
蒋云扯出一抹尴尬的微笑,陷入两难的境地。直言他不会吧,戚如茵会看不起他;看了又解不出来吧,丢的就是双倍的脸面。
他看了看抱臂站在一旁的梁津。
怎么,这个人是死的吗?
正儿八经的家教老师不来解答学生的问题,等着让他这个学了十五年文科四年国际金融的数学菜鸡回答吗?
好在梁津及时解围,蒋云悄悄松了一口气。
他坐着旁听了十多分钟,发现戚如茵学的内容大大超过了同龄的学生,她的思维极其发散,经常提出与上一个问题有关联,却又涉及到其他内容的问题。
一般情况下,梁津先听她把话说完,然后捡起桌面的水性笔,一边在草稿纸写下思路,一边与戚如茵解释每一个步骤的含义。
连蒋云这种八百年没碰过理科的人,意外地也能听懂一小部分。
“阿云,戚皓换场子了。”
魏疏发来一条几秒钟的语音,蒋云错按了播放键,两道目光齐刷刷朝他投来。
“你这么快就走啦?”
“嗯。”蒋云点头。
他揉了揉戚如茵蓬松的头发,笑道:“以后想找我玩就给我发消息,打电话也行。”
“好啦,”戚如茵挥挥手,“阿云再见。”
她话音刚落,另一道声音自然地接了过去。
“我送你吧。”
梁津勾了几道题,轻声说:“认真思考,待会儿我上来检查。”
他这句话让蒋云回想起学生时代被老师监督的恐怖记忆。
戚如茵的房门被梁津轻轻关上,蒋云瞥了他一眼,问道:“戚皓给你发过邀请函?”
“嗯。但我今天过来,不是为了参加他的生日宴。”
梁津没有骗他,他今天的衣服是非常休闲的款式,到戚宅没有别的目的,仅仅为了给戚如茵补课而已。
走到楼下,蒋云回头看了看,此时梁津在最后一层阶梯处驻足,因为高度差异,自上而下地俯视着他。
一种怪异的感觉在蒋云心底腾然升起,他继续往前走,同时感受到梁津的视线一直都停留在他后背。
他停住脚步,再度回头:“……我走了?”
“再见。”梁津同他道别。
第6章
魏疏将常开的迈凯轮换成了一辆低调的大奔,找车的时候,蒋云硬是没认出来,直到驾驶位的车窗缓慢下降,露出半张狂放不羁的侧脸。
“小茵收到你的贝壳标本了吗?”魏疏打着转盘,嘴里吊儿郎当地叼了根棒棒糖,“有没有很高兴?”
蒋云应了一声,问道:“哪来的糖?”
“许警官送的。”
魏疏笑得贱兮兮:“不好意思了阿云,仅此一颗,没多的给你。”
稀罕。
汽车扶手箱里备着烟,蒋云打开车窗,手指还没碰到烟盒,脑中突兀地冒出那句像极了梁津声线的“不许抽烟”。
好似触电般,他被吓得赶紧把手收了回去
见鬼了,真是见鬼了。
他迟早腾出一天去寺庙拜一拜。
车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起初蒋云支着手肘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瞌睡,后来被一个猛烈的刹车惊醒,不知不觉就到了目的地。
戚皓选定的转场地点不在“D.”,而是一家远离海京中心区,名气不比D.低的俱乐部。
“维克托”的老板三十岁左右,和戚皓认识,鼻梁架着一副斯文败类味十足的金边眼镜,他两一上来就勾着彼此的肩膀,相拥走向长廊深处。
速战速决的计划失效,蒋云象征性地在吧台点了一杯酒,然后委婉拒绝了几位想要他联系方式的陌生人的请求。
“老魏。”
蒋云借着碰杯的动作向魏疏递了个眼神,在手机上打出一行字:
【别喝这里的酒。】
于“21岁的蒋云”而言,这是他第一次来维克托,但这具身体里装的可是29岁蒋云的灵魂,没有谁比他清楚维克托的本质:
混乱、娱乐、下流。
魏疏也爱玩乐,他的玩乐体现在享受高质量的衣食住行上,戚皓则与他截然相反。
海京上流圈层的利益纠葛复杂多变,戚家作为餐饮的龙头企业,私下的关系打点样样不缺。前世,小到斗殴闹事,大到致人伤残,无形的权力保了戚皓无数次。
戚家主宅的晚宴结束,戚皓没有告诉他们具体的转场地点,魏疏没去过维克托,跟车的过程中自然不认得那条路通往哪里。
这里是戚皓的主场,所以,从他和魏疏抵达维克托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失去了退路。
蒋云有些后悔在车上睡着了。
“你车钥匙在哪?”蒋云不放心魏疏一个人留在这,决定带他一块走,“我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下次再找机会和戚皓谈吧。”
“让侍应拿去帮我停车了。”
做了二十多年的朋友,魏疏不可能不明白蒋云真正想表达的意思。趁调酒师转身的功夫,他小声问道:“出事了吗?”
蒋云:“即将。”
钥匙不在魏疏那里,意外随时都能发生。
走不了了。
蒋云凝重的神情让魏疏意识到了事情的重要性,他试探道:“那我们……打车?”
“你谈恋爱把脑子谈傻了?”蒋云不客气道,“这是郊区,夜晚叫车等待时间一小时起。”
“我俩没谈呢。”魏疏嘟囔道。
“闭嘴。”
蒋云在几分钟内预想了所有可能的情况,然后划开手机锁屏,将一个人拉出黑名单,把他的定位发了过去。
【如果凌晨三点之前没回消息,就说明我出事了。】
维克托人员混杂,一部分是跟着戚皓过来的,一部分本就是俱乐部的会员。他在对话框编辑完这句话,拉着魏疏坐到一群有过点头之交的人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