匀直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腕骨微微凸起。蒋云的反应慢了半拍,这才意识到梁津提及的是他的生母,梁婉。
这个女人的存在算蒋家公开的秘密,患病的霍蔓桢再也无法怀孕,蒋丰原外头的女人两只手都数不完,私生子排成长龙,能绕两圈海京。
可被放到明面上承认的,除了梁津没有别人。
梁婉和蒋丰原相识在一场宴会上,这个故事蒋云略有耳闻€€€€意气风发的富家子弟、胆怯而秀丽的侍应生。
梁婉的结局比蒋丰原其他的女人惨很多,因为当年亲手处理这件事的,是突然回国的霍蔓桢。
她被赶出海京,没有文凭、身无分文,肚子里还有一个为蒋丰原孕育的孩子。
“她做得最好的一道菜是凉拌西红柿,”梁津用回忆的语气继续说道,“西红柿不贵,这道菜的步骤也不难。虽然有时候我还是会吃到加了盐的西红柿。”
谈起梁婉,梁津的眼神柔和很多,蒋云第一次透过当事人的视角体会梁津的生活,而不是通过一张纸片、寥寥几段话语。
这一世的梁津没有做错什么。
蒋云指尖动了动,说道:“抱歉。”
“一开始在主宅见到你,我的确对你抱有很重的敌意,”不管是前世还是现在,蒋云没有哪一刻扔掉对梁津的戒备心,“昨晚给你发消息的时候,我没想过你真的会来。”
“梁津,谢谢你。”蒋云发自内心地感谢道。
“不用说抱歉。”
蒋云:“嗯?”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梁津摇了摇头,“你不欠我什么,出于立场,哪怕恨我也再正常不过。”
他与梁津四目相对,梁津的视线太过坦然炽热,蒋云下意识地躲避,心虚地瞥向病房门口。
此时,房门上方的玻璃窗外出现几道黑影。
一批西装革履的保镖推门而入,为首那人态度恭敬地向蒋云躬身:“大少,蒋先生请二位过去一趟。”
事发突然,来接他们的车上还坐着蒋丰原的秘书李时。
蒋云敏锐地觉察到他虎口未擦净的血迹,状若无意地问道:“李秘书,发生什么事了吗?”
“大少放心,一点小事而已,”李时回头笑了笑,眼角挤出几道褶皱,“不过蒋先生正在气头上,两位少爷切记不要惹先生不快。”
李时向来不会夸大。
蒋丰原在书房等着他们,一路上,蒋云没看到佣人和管家,徐姨在花坛边浇水,见到蒋云小声提醒他待会儿不要乱说话。
蒋云点点头,心想蒋丰原这次火气不小。
李时只把他们送到书房外,蒋云一只脚刚踏进房门,一只茶壶便飞了过来。
有地毯的承接,茶壶没有碎,里头的茶水撒了个干净,晕开一团深色的水渍。
“爸。”
蒋云和梁津的声音先后响起。
办公桌后的皮质座椅一转,蒋丰原手里捏着一份文件,桌面上摊开的照片中,蒋云看到了戚皓的身影。
蒋丰原常年挎着一张脸,就算不做表情,眉心也印着一道深深的竖纹。
一道凌厉的目光扫了过来:“知道错了吗?”
处理这种事,蒋云比较有经验。
他捏住身后梁津的手,说:“知道错了。”
“一个、两个,”蒋丰原手指隔空点向他们,怒不可遏道,“身为我蒋丰原的儿子,竟然被戚家那小子踩在头上,说出去真让人笑话!”
蒋云:“我听说,媒体报道了戚皓的一些私事……”
蒋丰原冷哼一声,道:“一个小辈,做了不该做的事,应当受到该有的惩罚。”
介于戚家的面子,想来蒋丰原不会把事情做绝,但他必定会借此略施小戒,给戚皓一个教训。
“还有你,蒋云。”
失神的时候,蒋丰原的声音响起,一如既往的冷漠无情:“我原本不想在你身上多费心思,可你一而再而三地惹是生非……我对你失望透顶!”
“蒋……父亲,”梁津猝不及防上前一步,蒋云根本来不及阻拦,“警局那次哥是被无辜牵连,那晚也是戚皓主动挑衅€€€€”
“你闭嘴。”
蒋丰原的目光冷冷横过来,不容置喙:“蒋云就是你的前车之鉴。梁津,你也记住,要想做蒋家人,就不应该暴露自己的弱点,给旁人留下可乘之机。”
尽管上辈子听了很多遍,蒋丰原的每一个字却依旧如利刃般扎在蒋云的皮肉里。
他抬头看向蒋丰原,肩膀低低耸了下去,有些无力。
蒋云知道,这是蒋丰原“宣判死刑“的前奏。
上一次听他这么说,还是蒋云不自量力地在暗中打压梁津,然后被蒋丰原轻易识破。
他的身份、他的血脉、这么多年微不足道的父子情分,在蒋丰原面前不值一提。
“蒋家不会把机会让给失败的废物。”
那时,蒋云站在主宅大门前,全身被大雨淋得湿透,潦倒得宛如一只落水狗。
他的父亲居高临下地俯视他,说,从此以后,蒋家不再承认你的存在,比起你,看来真正流淌着我骨血的孩子更有资格接手蒋家的一切。
蒋云忘了那天他是怎么离开蒋家的。人体的保护机制会自动模糊掉痛苦的记忆,那场大雨让他高烧不断,连着难受了一个星期。
那天起,他只记得那场瓢泼大雨。
“去吧。”
蒋丰原将文件扔到他脚边,加粗的黑体字上写着“冀西分公司企划书”这八个字。
蒋云把它从地上捡起来,掸了掸纸面不存在的灰尘。
“这段时间不用留在海京了,”蒋丰原宣判道,“滚去冀西好好反省反省吧。”
第9章
蒋丰原只给他三天时间缓冲。
走出蒋家住宅后,蒋云大部分银行卡被临时冻结,剩下一张不常用的,卡里约有十万的样子。
他定了第三天晚上八点二十的机票,前两天收拾行李,最小限度内采办了一些随身携带的物品,他来不及与魏疏告别,抵达机场的时候甚至有点低烧。
离飞机起飞还有将近一小时。
蒋云戴着一顶黑色渔夫帽,大概是生着病的缘故,全身打扮得很随意,套了件T恤短裤就拎着行李箱出门了。
机场空调温度开得比较低,他短裤下的小腿冻得发青,蒋云昏昏沉沉地靠坐在等候区的座椅上,忽然想起昨晚烧迷糊时做的一个梦€€€€
难得一见地,他梦到了借调养之名搬到瑞士独居的霍蔓桢。
梦里蒋云还在牙牙学语,第一个学会的词就是“妈妈”。
当年整个蒋家,她称得上为数不多对蒋云很好的人了。
霍蔓桢继承了霍氏的优良基因,面容姣好明艳,说是大明星也不为过。
海京的夏季气温炎热,她日常打扮以各种长裙为主,时常抱着蒋云在凉爽的玻璃房里欣赏屋外的鲜花。
主宅客厅原先放着一架钢琴,那是霍蔓桢的所有物,她的钢琴弹得非常出色,据说当年差一点加入一个在国际上知名度极高的乐团。
为什么最终选择嫁到蒋家呢?
蒋云并不知悉。
刚满六岁的时候,霍蔓桢送给蒋云的升学礼物是一只小狗,双血统认证的赛级边牧,琥珀色的虹膜恍若两颗剔透的宝石。
小学一年级的蒋云绞尽脑汁地想了一个下午,在匮乏的词汇库里翻翻找找,郑重地为这只小边牧取了一个不难听的名字:
只只。
边牧的智力约等于六至八岁的儿童,蒋云花了一顿饭的功夫教它听懂自己的名字,用半天的时间让只只学会握手、被手指抢击毙假装倒地,以及在霍蔓桢弹钢琴的时候不要发出声音。
只只很好,是他的乖乖小狗。
蒋云给予了他能想到的最高评价。
他在一个夏季拥有只只,后来又在秋天永远地失去它。
起因是只只莫名发狂咬了霍蔓桢。
那晚蒋家乱成一锅粥,蒋丰原的私人医生急匆匆地赶来,及时地为霍蔓桢打了狂犬疫苗。
蒋云知道只只犯了错,所以不敢主动提起它的小狗。
第二天放了学,他找遍了整个庄园,主宅的花坛角落、玻璃房、小花园,到处都没有只只的身影。
他急忙跑到客厅,想拉着徐姨和他一块找,不幸的是,他正好撞上霍蔓桢和蒋丰原大吵的时候。
那架昂贵的钢琴被砸得稀烂,地面落满了各种物体的残骸,蒋云亲眼目睹了说话细声细气的霍蔓桢在蒋丰原脸上重重抽的那一巴掌。
他们吵得歇斯底里,谩骂、攻击,肿着半边脸的蒋丰原动手扇了回去,怒吼声中,蒋云听到了只只的名字。
“我警告过你很多次,”蒋丰原指着她的鼻子大骂道,“是你把那个小畜生带回来的!你自己发病了被咬怪的了谁?今天处理的是那只狗,信不信我下一个处理的就是你!”
“你敢!”
“你别忘了,当初你是怎么低三下四地求我父亲把我嫁给你……蒋丰原,你过河拆桥,迟早遭到报应!”
霍蔓桢的尖叫声持续了几分钟,蒋云想去拉她的裙角,却被她失手推倒在地,她似乎没有注意到摔倒的蒋云。
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妈妈”€€丽的五官因怒火扭曲变形,好像故事书里褪下面具的恶魔。
“你怎么不去死……你怎么不去死!”
凄厉尖锐的嗓音刺痛了蒋云的耳膜,他无法想象,像霍蔓桢这样温柔的女人为什么有勇气握住一块碎裂的玻璃片,义无反顾地朝她丈夫的心脏捅去。
滴答,滴答。
霍蔓桢的手心被锐利的边缘划破,她的血和蒋丰原的血交融混杂,落了一滴在蒋云唇边。
眼泪滴落前,蒋云先尝到的是血的味道。
梦的结尾,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霍蔓桢。
蒋云拉着她的手腕,很快的,霍蔓桢甩开了他的手,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不要叫我妈妈,”她拉低帽檐,冷淡道,“蒋云,我不是你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