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蒋云手下用来监视梁津行踪的私人侦探拍到了一张模糊的照片,他告诉蒋云,梁津此时正在冀西。
……
在怎样的处境中,人会丢失大量的记忆?
患上阿兹海默、长期服药、心理疾病等等,都可以是促成该现象的原因,但这里面没有一个能和蒋云划上等号。
根据每年两次全身体检的频率,他科学地推断他的身体很健康。
他的意识醒了,躯体却还在沉睡,仿佛化作一片轻柔的羽毛,起起伏伏地漂浮在意识之海里。
这样的不实感没有持续很久。
“砰”地一声,他宛如被戳破的气球,狠狠摔落到了地上。
四周黑漆漆一片,可见度极低,但蒋云能看见一些摇晃的影子,他想起在梁津病房睡着的那天做的一个梦,二者给他的观感类似€€€€未知,但很安全。
他好似一个失去视力的盲人,把手臂伸向前方,颤抖地想摸索出一些实物,须臾,他双手下移时,触碰到了一块柔软的东西。
手感像……沙发坐垫?
他摸累了,索性坐了上去,不等他坐稳,一抹飘动的黑影挪到他的膝前,紧跟着的是衣料摩擦产生的€€€€声。
蒋云看不清他的脸,奇异的是,他清楚地知道这个人现在的动作。
男人半跪下来了,一只手撑在他身侧,将沙发垫压得微微下陷,一只手搭在蒋云腿根,五指张开,宛如一张黏糊糊的蜘蛛网。
“你是谁?”
“……”
那人没有回答他,而是摸了摸他的脸颊。
蒋云想继续追问下去,下一秒,他嘴角不受控制地扬起一点点弧,他像一个寄生在这个躯壳内部的旁观者,感受到这个笑容不带有一丝高兴的色彩。
反倒裹挟着浓浓的恨意与厌恶。
“我真希望死的那个人是你。”蒋云听到自己这样说。
死的那个人……谁死了?
男人依旧没有辩驳。
蒋云觉得他应该是说了点什么的,可能他们之间隔了层类似单向玻璃的东西,他的声音能传过去,男人的声音却传不过来。
“我不会被你困一辈子,”蒋云拽着男人的衣领,眼眶酸涩,“你可以瞒着我,让我连他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至少,至少葬礼,我要出席。”
“……”
“你去死吧。”
机械地说出这句“台词”的蒋云是震撼的,回顾近三十年的人生,他从未对谁产生如此强烈的恶意。
因为和躯体共感,他还发现恶意中夹杂的情感并不纯粹,恨、厌恶、嫉妒……以及藏在这些情感背后、很隐蔽很隐蔽的爱。
“去死吧,”他掷地有声地重复了一遍,扭头看向一边的时候,男人拉着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摸到湿润的水痕后,蒋云嫌恶地甩开手,“我不会原谅你,别装可怜。”
第21章
到这里,梦猝然中断了。
蒋云的意识在坐过山车,缓慢穿过顶点,然后极速下滑,呼啸的风声里夹杂着含糊的人声,一句一句的,似乎是同一个人在不同时间段说的话。
细密的语言碎屑毫无章法地钻进耳道,他捂住耳朵,仍阻断不了声音的侵袭。
“生命……长河……”
“……愿意……我……吗?”
句末的助词被人用一种不确定的语气说出来,既像偶像剧大结局俗套的告白,也像某种郑重的承诺。
飞驰的过山车滑行到轨道的终点,腰间的安全扣瞬间崩开,虽然在梦境中坠落对现实毫无影响,蒋云还是被失重感吓得“啊”了一声。
黑暗张开裂缝,一道白光洒了进来,亮得晃眼。
吊瓶滴液的声响被无限放大,蒋云第一眼看到了病床上空洁白的天花板,尚未彻底苏醒,他就听到有人高喊道:“麻烦通知一下孙主任,3号vip病房的病人醒了!”
医院的空调开得有些低,他那只放在被外扎着针的手背被冻成一块冰疙瘩。
蒋云闭上眼缓了一会儿,睁开眼,四面八方被一群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围了个水泄不通。
床尾那位胸前口袋插着一支钢笔,长相气质稳重靠谱的中年医生兴许就是护士喊过来的“孙主任”,其他人则是她手底下的实习生。
蒋云:“……”
“孙主任,”一开口,他发现自己嗓音哑得厉害,于是咳嗽几声清清嗓子,“我身体没有问题吧?”
“还有,我想问一下当时和我在一起的人,都伤得重吗?”
医生抽出钢笔写了几行字,而后戴上听诊器,给蒋云做基础的检查。
她念出一个数字,等实习生记录下来以后,说道:“恢复得不错。和你一起送过来的两个人比你早些醒过来,各项指标也都正常。不过……那名姓梁的患者状态有点不稳定,需要多观察一段时间。”
蒋云眉心一跳,问道:“他哪里伤到了吗?要不要紧?”
“这个我没办法保证,”孙医生将钢笔重新挂在口袋外沿,安慰道,“但你也不用过于担心,他的检查结果很快出来,晚上查房的值班医生会把情况反馈给你。”
“好的。”蒋云说道。
苏醒的节点恰好是饭点时间,医院的标准病号餐非常统一地做成了清淡的口味,适合病人康复期调理、忌口,但不适合他这种不爱吃蔬菜,无辣不欢的重口味患者。
这顿饭,蒋云吃得宛如受刑。
傍晚时分,病号餐被责任护士端进病房,蒋云右手手背插着滞留针,他生疏地用左手舀起一勺白粥,还未张开嘴,护士便把一瓶罐装酱放到桌面。
“2号房的病人中途醒了一次,他说你肯定吃不惯太淡的饭菜,拜托我把这个给你,”她又拿出一张黄色便签纸,“这是他的留言。”
蒋云在衣食住行方面警惕心极高,护士走后,他不急着拧开罐盖,先把便签条上的那句话默念了一遍。
“不辣,仅仅只是调味。”
字迹是梁津的字迹,说话风格也是他的说话风格。
床头有一支不知被哪个医生落下的黑笔,蒋云在那行字下面回复:
“不辣不吃,但是谢了。”
写完,他将便签纸贴在床头,下一次护士进来查房时再麻烦她把字条传回2号病房。
次日,蒋云的病房迎来第一位探视者,那人手提水果篮,手臂扛着一捧几乎把脸死死遮住的郁金香。
花束和果篮被搁置在床边的凳子上,一年出差不了几回、一离开偏巧遇上老板出事的郑思勤擦擦额头的薄汗,说道:“幸好幸好,有惊无险。”
“你提前回来了?”
“连夜订的机票,”郑助理还穿着开会那套着装,“唉,当初该让Jessie替我去的。”
“不怪你。”
蒋云摇摇头,道:“你不走,我们依旧会在路上出事,说不定到时候躺在病房的除了我、梁津和司机,还得加入一个新成员。”
“过江大桥上发生的事传开了吗?”
郑思勤:“没传到海京这边。”
“那就好。”
不然魏疏和魏淳亭少说也要几百个电话连环轰炸他,以他对魏淳亭的了解,她指不定采取一些极端手段,誓必叫蒋丰原把他弄回海京。
虚惊一场,蒋云忽而意识到一个新问题:“海京不知情,你是怎么知道我和梁津出事的?”
郑思勤被他问得一愣,半晌,他吞吐道:“梁津启动了安保系统,总部收到指令,马上把这件事告知我了。”
在病房呆了将近两天,蒋云没见到什么人,因此找人交谈的欲望极大。
“会开得怎么样,总部没批评你吧?”
蒋兆仁在其位不谋其事,他跟梁津本就是海京调来的,剩下的人中最适合背黑锅的正是郑思勤,蒋云挺担心他的。
“没有。”
说起这个,郑思勤笑起来,攀附在他背后死寂一般的社畜气息都变淡了些:“蒋总表扬我了呢,估计提拔很快就下来了。”
“小老板,我想起来有件事忘记转告你。”
郑思勤:“蒋总说,他还算满意你和梁经理在冀西的表现,你们有一周的时间进行任务交接,一周后,两位可以返程了。”
“真的?”蒋云狐疑道。
“真的。”
“我飞离海京前,蒋总特地叫我带话给你们,”顿了顿,郑思勤说,“泉辉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插手。这件事不用细查,不必深究,过去的已经过去了。”
“我知道了。”蒋云道。
但说是一回事,做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蒋丰原不让他查的东西,他非要查个彻彻底底明明白白才好。
特别是那句“过去的已经过去”,蒋云磨了磨后槽牙,差点害他又死一次的人,怎么可能轻飘飘放过?
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小老板,那你好好休息,我不打扰了。”
郑思勤正要走,蒋云说道:“等等。”
梁津就躺在他隔壁2号房,虽不让探视,但水果花束是送得进去的。
郑助理这么一个细致的人,怎么会只带一份东西呢?
“你知道梁津在我的隔壁病房吗?”蒋云漫不经心道,“好像伤得很严重的样子。”
“喔,这个啊……”
“我还没去探望,”郑思勤转过身,坦然道,“您别太担心了,梁经理身体状况一切平稳,没什么大碍的。”
“好的。”
蒋云坐在床上,笑着目送郑思勤走出病房。
撒、谎。
尽管不排除护士告诉他梁津病况的可能,蒋云仔细想了想,更倾向郑思勤对他隐瞒了探望过梁津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