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喉间无意义的吞咽声起到了一定的误导作用,女人在他耳边大喊了一声“好嘞,这就叫他来接你”。
须臾,手机待接听的“嘟嘟”声宛如伴奏,让蒋云在名为“醉酒”的海水里沉溺得更加厉害了。
“喂,请问……是……梁津吗?”
“对对,蒋云他喝醉了,地址是……”
喝€€€€醉€€€€了€€€€
这三个字就像拉长语调念出来的魔咒,狠狠击碎着号称“千杯不醉”的蒋云的自尊心。
手机显示通话尚未挂断,蒋云头晕眼花地凑近扬声器,对韩琦自证道:“我没醉!我只是,只是有点晕。”
韩琦没开口,电话里的人先发出一声低沉的轻笑,夹杂着滋滋的杂音,隔空“电”了一下蒋云的耳膜。
“看来醉得不轻。”
那人说:“我大概四十分钟赶到,这位……”
韩琦:“我姓韩。”
“好的,韩小姐,”他从善如流地接道,“有劳你照看一下,我的朋友。谢谢。”
“不客气。”
韩琦把手机放回蒋云口袋,职业病犯了:“老板,你朋友普通话讲得挺标准,他对演戏感兴趣吗?”
蒋云简单粗暴地将“朋友”和“魏疏”连了个线,想到他平日里夸张做作的说话语气,以及追人时急剧下降的大脑灵活度。
当演员?
魏疏还是比较适合做抖抖尾巴朝求偶对象疯狂开屏的孔雀。
心里这么想着,但通过嘴巴转述出来,意思却大相径庭:“不,他是一只孔雀。”
“孔雀?”韩琦瞳孔震颤。
蒋云郑重其事道:“没错,孔雀。”
当他第二十六次尝试说服韩琦,魏疏就是一只开屏大孔雀的时候,两只手臂忽然穿过他的腋下,将他整个人从地上捞了起来。
蒋云重心不稳地往后倒去,紧接着跌入一个结实的,混合了柑橘和一点木质香气的怀抱中。
“谢天谢地。老板,你朋友终于来了!”
韩琦看向那位外头披了件长款风衣就匆匆赶来的高个男人,说:“我叫了代驾,这是老板……蒋云的车钥匙。”
“别。”
蒋云紧闭的双眼忽地一睁:“911后排狗都不坐……钥匙给你,待会儿代驾直接把你开到家。”
“老板你酒醒啦?”韩琦惊讶道。
“是的,”有了支撑点,蒋云醉酒时的语气硬气很多,他拍拍环在自己腰身上的臂膀,脚步虚浮,“走,我们坐轮船回去。”
韩琦:“……”
梁津:“……”
十几分钟后,代驾到达目的地。
韩琦一步三回头,眼神满满的担忧:“梁先生,老板就交给你了。”
照顾一个醉鬼可不简单。
更别说蒋云这个级别的醉鬼。
在出租车后座安静了一程,在梁津开进门密码锁的时候,蒋云的表达欲卷土重来。他手指轻点梁津的后腰,问道:“你谁?”
“我是梁津。”
指纹锁解开,他整个人一轻,被拦腰抱到了客厅的沙发上。
脚步声远离,脚步声靠近。
一杯温水端到蒋云面前,杯口贴着他的下嘴唇:“喝点水。”
假装自己是机器人的蒋云得到指令,小口小口地喝着水,喝到腹部有点撑了,他停下来,双手握住杯身。
“梁津……是谁?”
他缓慢地眨了眨眼,不带喘气地蹦出几个问句:
“你为什么是梁津?”
“梁津为什么是你?”
坐在沙发上的青年面颊泛着酒晕,被水浸润过的嘴唇看起来很软,仿佛一块一掐就漫出泡沫的海绵。
蒋云变得很迟钝,他看见梁津以0.5倍速半跪在他双腿之间,朝他伸出手:“杯子给我吧。”
“拿去。”
他很大方地将玻璃杯压在梁津掌心,想到白天的那场对话,缓慢道:“不用还给我了。但你必须……跟我说清楚,什么叫‘我先说不要‘,什么叫’轻易丢弃的东西‘?”
“我不喜欢藏着掖着。”
蒋云眼睛低垂,说:“直说吧,不想一直猜。”
杯子被辗转放置在茶几一角,梁津扶着他的膝盖,将并拢的双腿朝两侧打开,上半身挤了进去。
“还记得吗?当时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给你写信。”
蒋云“嗯”了一声。
梁津又道:“因为我母亲的病情急转直下,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我在病房里守着她,整夜都没法合眼,生怕睡着就见不到她了。”
“我们搬过很多次家,我母亲的病也因此一拖再拖。她很爱美,第一次听到做化疗要剃光头发,自己悄悄哭了一场。”
梁津几乎想到什么说什么,就像当年他们互相写信,没有章法、没有所谓的写作技巧,全靠本能的感情流露。
蒋云一直在接受这些细碎的信息,大脑功能过载,所以他总要多一些时间反应一会儿。
“我很抱歉。”他的手局促地摆在梁津胸口。
“她去世以后,我给你写了一封信,想约你见一面,把那个挂件还给你。”
蒋云表情错愕:“我……没收到过任何来信。”
“我收到了你的信,”梁津不确定道,“你说,挂件你不要了,随我怎么处置。”
“隔了几天,你又写了一封新的,说你改变主意了,叫我将挂件放到保卫室。”
蒋云眼底一片迷茫:“不……”
“我按照你说的做了,结果我折返回去,看到它被扔在保安室附近的绿化带里。”
蒋云拼命摇了摇头,辩驳道:“我没这么做过。”
“我想也是。”梁津笑道。
这抹笑容落到蒋云眼中,不像是一种信赖的体现,反而有些“以你的智商确实做不来这事”的嘲讽意味。
“你是不是误会了很久?”蒋云突然问道。
“还好。”
梁津仰头看他:“区区七年。”
蒋云:“……”
被酒精麻痹的大脑重新启动,闪了闪代表一切正常的绿灯后,颜色变回原来的待机红色。
眼皮耷拉下来,在蒋云合眼之前,四根手指将他上下眼睑撑开。
“在沙发上睡容易着凉,去床上。”
蒋云:“不要,我就喜欢睡沙发。”
说完,他随手扯过身边的衣服,团成枕头的形状压在脸颊下。衣服的布料没有想象中那么柔软,蒋云埋进去吸了一口,是冻得邦邦硬的橙子和木头交融的味道。
很熟悉。
离开客厅的人去而复返,蒋云身上一沉,一条厚重的毛毯严严实实地把他包裹起来,反手一摸,是兔毛的手感。
等了一会儿,那个人没走,他的困意也没那么强烈了。
露在毯外的手触到一片温热的肌肤,他听见梁津说:“你知道你像什么吗?”
他像什么?
“不知道。”一开口就暴露了他闭着眼装睡的事实。
但耳边低哑的声音没拆穿他,说:“像鸽子。”
“还是大街上那种随处可见的灰鸽子。在距离人不远的地方低头啄食,给人一种伸手就能抓住的错觉。”
梁津水到渠成地转折道:“但你一靠近,他就飞走了。”
他是这样吗?
也没有吧。
生活在城市里,与人类共享着领地的鸟类生来便拥有卓越的警觉力。
因为他们的天敌不光有泛滥的流浪猫,还有举着弹弓以射€€鸟取乐的小毛孩。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他以为梁津明白这个道理。
“那你又是什么动物?”蒋云反问道。
脑袋下的风衣口袋狠狠震了震,里面装着梁津的手机。
半夜三更爬起来处理紧急情况在他们研究组很常见,梁津回完消息,目光在发亮的手机屏幕上逗留几秒,紧接着把手机放到一旁。
“什么动物都不是。”
他说:“我只是落在你身边的一片叶子。”
梁津的手机还停在微信界面,假如蒋云现在稍微抬头,就能看见他唯一置顶人的头像是一只网络人气很高的黑白边牧。
他们的最后一条消息是一个句号,而梁津给这个置顶人的备注是€€€€
“迟钝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