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未有人这么用力地念过“蒋云”二字。
蒋云的在一阵摇晃中醒来,他坐起身,外套缓缓滑落,一杯温水被递到他面前。
李时表情肃穆,单耳戴着一只蓝牙耳机,说道:“您终于醒了。”
家属陪护间只有他们两人,蒋云穿上外套,四处翻找手机:“爸情况好转了吗?”
“蒋总今早醒过来了,医生说他已经脱离生命危险,现在小梁总正在他身边看护照料。”
“好的。”
他总算可以回家补觉了,蒋云找到手机朝门外走的时候,李时三两步追上来,抢先摁住门把手。
“李叔,”走廊全是保镖,蒋云不怕他对自己做什么,只是被阻挠了补觉很不爽,“这是医院。”
他挥开李时的手,正准备按下门把手。
“您不想知道小梁总和蒋总的谈话内容吗?”
蒋云停住动作,目光深幽。
家属陪护间,他和李时一坐一站,耳朵里塞着另一只蓝牙耳机。
“梁津……你说说,紧急会议的成果如何?不用想也知道,盯着这个位置的人每天都盼着我出事,你记住,一定不要让蒋家的其他人知道我的情况……咳咳咳!”
蒋丰原气息短促,最后猛烈地咳嗽几声,像要把脏器从喉口咳出来似的。
另一个声音冷静道:“昨晚的会议,我与总部几位管理者商议、确定了来年的计划策略,关于您的病情,对外只说您着凉感冒,此外没透露任何信息。”
蒋丰原连说了几声“好”。
“这些时日你亲自去调查给我下毒的人到底是谁,期间……谁的话都不要信,”他喘息声粗重,说,“重点调查你的哥哥,蒋云。”
“你是我最出色的儿子,总部、乃至整个蒋家,都会是你的。当初我把蒋氏从没落里拉出来,我为它牺牲了一切,才换来如今的地位与权力……梁津,你知道我为什么选中你吗?”
“您看中我的能力。”梁津说。
蒋丰原气虚至极,却仍不忘用敦敦教诲的语气诱劝道:“不,不仅是这个。还记得你第一次找我的那天吗?我问你……你这么肯定我会接纳你的原因是什么,你回答说,你现在一无所有,没有软肋。”
“去吧,去叫你的哥哥进来。我有话对他说。”
声音中断,蒋云摘下耳机还给李时。
“就为了让我听这些?”他问道。
李时看着他,沉默不语。
蒋云弯了弯眼睛,家属陪护间的大门被推开一条缝,随后,缝隙越来越大,日光透了进来,满屋亮堂。
“和人谈判至少拿出一点诚意。李叔,让她跟我谈吧,”他微微回身,说道,“母亲从瑞士回国,怎么都不跟我说一声?好歹我可以去机场接她,不是吗?”
李时骤缩的瞳孔映入眼帘,蒋云满意地转过身,朝传话的保镖点点头,表示他马上过去。
进病房的时候,梁津刚好从里面出来。
空间很窄,他们的肩膀不可避免地接触相擦,他感受到梁津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但不做反应。
“阿云。”
手背交错间,那人勾了勾他的小指。
“Cooper昨天拉肚子了,”蒋云看也不看他,“它难道是我一个人的狗吗?”
说完,两道狭长的影子彻底交错,蒋云反手关上门,视线投向病床上那个一夜之间憔悴许多的男人。
“爸,您找我。”
蒋丰原右手手背残留着一个硕大的针眼,针眼附近的皮肤青了一片。
“王家那位千金才貌不俗,将来你们成了婚,我会把盛瑞完全交给你打理。”
蒋云不理解蒋丰原为什么在ICU病房都能做出一副全世界都得听他号令的模样。
王家的智松科技虽比不上霍氏,但在业内也占有一席之地,蒋丰原想效仿蒋、霍两家的商业联姻,于是拿盛瑞来说服他。
中毒的事情尚无眉目,一旦他答应了这个条件,蒋丰原既可以名正言顺地把他扣在海京,直到查清真相。二来,就算最后下毒的人不是他,他和王家千金的联姻也会给蒋氏带来一定的好处。
“怎么,不满意?”
蒋云眼尾低垂,指腹研磨着拇指侧面的倒刺,他当然不满意。
半晌,他眉间阴郁散去,笑道:“要是我不答应呢?”
蒋丰原没料到他竟是这个回答,急促地咳了一声,胸口巨震:“你不答应?蒋云,你有什么资格不答应?”
“你拥有的一切都是我,都是蒋家给你的,你觉得你还有拒绝的权利?”
“收回去吧。”
蒋丰原:“什么€€€€”
“我说,”蒋云眼角眉梢淌着厌恶的情绪,道,“你收回去吧,我不要了。”
什么狗屁盛瑞,什么狗屁联姻,什么狗屁蒋家!
他神情恹恹的,说道:“你为了挽救蒋家,当年忍辱负重地与霍氏联姻,为了稳住霍……为了稳住她的情绪,宁可从外面抱回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二十多年,我寄生在你和霍蔓桢畸形变态的婚姻关系里,你以为我很想在这里呆下去吗?”
“你不爱任何人,你的眼里只有利益交换,所以也没有任何人爱你。”
第54章
他知道蒋丰原不会因为他那句“没有人爱他”有所动容,这种冷漠、利益至上的人,天生不在乎所谓的情情爱爱。
就像他认可梁津是他的继承人一样,没有软肋没有弱点,是代替他坐到那个位置的人里最合适的人选。
蒋云退了一步,转身走向门口。
其实他有很多话想说,这么多年以来,被蒋丰原折磨的同时他也掌握了反击回去的方法,但他不想这么做,就当给彼此留一寸回旋的余地。
“蒋云。”
床榻上那个病容憔悴却仍旧不可一世男人叫住他,语气里的平静裹挟着癫狂的杂质:“你的原名不叫蒋云。二十二年前,你出生在海京市儿童福利院……是我把你带回蒋家,给予你优渥的生活条件、受高等教育的资格。”
“真的不后悔吗,失去这一切?”蒋丰原问道。
蒋云停在门前,隔着一层门板,他能看到保镖们来回巡逻的影子,甚至他听到了梁津的声音,好像在和谁通电。
他几乎被蒋丰原的问题逗笑。
是啊,他哪里知道自己已经经历过这些了呢?
被蒋家除名,大雨滂沱的时候被赶出蒋家,一无所有地东山再起,如果蒋丰原以为他会惊慌失措地摇尾乞怜,求他顾念二十多年的养育情分不要抛弃自己,那他就真的错了。
“我说过了,”蒋云的手放在门拉手上,推开门的瞬间,他听见他清晰的回答,“在蒋家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让我无比痛苦。随你怎么做,除名、公告、冻结账户,我无所谓。”
当年霍蔓桢出走时追着车屁股哭喊的小孩在眼前重现,他听到了一道来自内心的呐喊,兴许这就是上辈子他压抑已久的真言。
魏淳亭劝他离开,此前他从未有哪一刻动摇过,但现在站在这间宽敞如五星级酒店总统套房的病房内,一股无形的力油然而生,试图把他推到海京以外的天地。
敞开的大门,梁津保持着手持电话的姿势,眼神流露出几分惊诧之色。
蒋云深深吸了一口气,背对着蒋丰原,最后一次回答道:“我自愿放弃蒋家赋予我的全部,并永不后悔这个决定。”
他大步离开,走得很仓促匆忙。
通过耳旁撩起的微风,他听到梁津低沉地喊了他一声“阿云”。
蒋丰原的动作很快,走出医院,他收到了五张银行卡的冻结通知,这些卡本就挂在蒋丰原的名下,到底不是他的东西。
其实从冀西回来,他的开销一直由股市的收益回报和投资带来的利润支撑,生活上没多大改变,只是住处要换一换了。
松江那套大平层是回不去了,郊区那栋别墅也没法住,找到新的落脚点之前,他需要找个地方过渡。
“我的祖宗,你怎么突然来了?”
魏疏脚上的拖鞋都掉了一只,睡衣好几颗纽扣系错了位,肩颈一片红晕,颈侧还有一圈新鲜的、血淋淋的牙印。
“无家可归了。”蒋云拖着行李箱,神情复杂地瞥了眼魏疏脖子上的痕迹。
“一楼二楼都有客房,干净的,我……我这个,我先上三楼了,人许警官还等着,拜了哈!”
蒋云:“……”
突如其来造访好友的家的确有些不太好,他把行李箱搁到一楼客房的角落里,借用了摆在客厅茶几上的烟灰缸,洗漱过后,在别墅的屋檐下点了一根烟。
咬了几次烟头才咬破爆珠,烟嘴被牙齿挤瘪,仿佛一根被小孩子咬得惨不忍睹的吸管。
海京这些天天气着实算不上好,夜空没有星星,黑乌乌的,但他还是盯着天空看了很久。
“怎么个事儿?”
有人敲了敲他的肩头,蒋云侧过身,魏疏穿戴整齐地出现,很随意地找了个着力点一靠,伸手找他要烟。
“我见到干妈,她状态似乎很糟糕,”蒋云不赞同地看着他,说,“听她说你在试着接手她名下的医院,没借这个机会督促她好好休息?”
“她不听我的啊!”
魏疏抓了把头发,苦恼道:“有在试着接手……可做错一点就被她骂个狗血淋头的,魏女士最近不好沟通,说多错多,做多也错多。”
他最后一段话像在绕口令,蒋云无奈地摇了摇头,叹气道:“好吧,下次我来叮嘱她。”
“你又是怎么了?大晚上拖着行李到我家……事先说好,没不欢迎你的意思啊,别多想。”
蒋云:“我和蒋丰原断绝关系了。”
“挺好挺好,你现在经济独立也不靠他的了,说实话我一直觉得蒋叔叔有点€€€€”
“我不是他和霍蔓桢的孩子。”
魏疏戛然而止,指间的烟抖了抖,滑落下来掉进烟灰缸。
“等等我看看日期,”他掏出手机看了看日历,“不对。今天不是愚人节啊?”
“你们做亲子鉴定了吗?”
蒋云摇头,道:“是他亲口告诉我的,说他二十二年前在海京市儿童福利院办理了领养手续,把我带回蒋家。”
魏疏一时语塞,安慰地拍了拍蒋云。
“没事儿阿云,有爹没爹其实没多大区别,有些父母还会虐待自己孩子呢,都会过去的,心理上别有负担,实在不行哥们帮你约个心理医生。”
“谢了,”蒋云吐出一团烟圈,笑道,“心理医生大可不必,没到那个地步。”
这辈子和蒋丰原的决裂早在他的意料之中,所以他没什么情绪起伏,宛如坐过山车一样几分钟就滑到了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