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阮绥音理所当然地住进了顾望景的房间,但他羡慕的却不是顾望景那个令人眼花缭乱的衣帽间,也不是房间里那扇往外看出去就能看见一树紫藤萝的大落地窗,更不是那些殷勤围绕在身边的佣人。
他只是羡慕全家福里的顾望景能被哥哥和父母搂在怀里,就连神情一向严肃沉着的顾崇都轻搭着他的肩温和笑着。
他羡慕顾望景抽屉里认真收藏的许多节日贺卡、生日来信、甚至是青涩的情书。
他羡慕顾望景从出生开始就被爱包围着长大,有选择的权利,有犯错误的机会,有任性的资格。
因而即便他与顾望景皮相相似,散发的气质却截然不同。顾望景有那种被爱意浸泡出来而顺其自然辐散的娇矜纯真,而他只有阴沉污糟的暗色萦绕周身。
为什么自己没能作为这样的孩子出生呢,阮绥音总会问自己,没结果。
即便是那么不幸地惨死街头,但能拥有那十二年的爱,好像也已经足够值得。
没有人知道他有多想成为顾望景。扮演顾望景的那些年,他不只是在骗阮薇、骗所有人,更是在骗自己。
有些时刻,大概就连他自己都忘了自己是谁。
但此时此刻,在傅斯舟面前,他却只想做回阮绥音。
“我喜欢这个礼物……”他有些突然地扑到傅斯舟怀里,又攀住他肩膀,傅斯舟下意识抬臂回抱住他时,他便顺势将嘴唇抵上傅斯舟颈侧,又经由下颌吻到他唇角,最后轻轻碰了碰他下唇:“我喜欢你……”
阮绥音说完,随即松开了他,正要退开时,又被傅斯舟一把摁进怀里:“是吗?”
阮绥音愣了一下,傅斯舟又攥住他发尾,俯视着他不冷不热道:“你对多少人说过同样的话?”
“你很在意?”阮绥音眨眨眼,又凑近了他的脸一些。
傅斯舟故作轻松地扭扭脖子:“如果好奇算在意的话。”
阮绥音不说话,只是看着他,半信半疑,傅斯舟避开了他的目光:“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阮绥音停顿了一下:“你猜猜呢。”
傅斯舟冷笑,他脑中霎时闪过了许多人,段奕明、顾闻景、保镖、甚至是无关紧要的路人甲乙丙。
“还用猜么。”傅斯舟说。
“你大概猜错了。”阮绥音扯起唇角,笑得有些发涩。
傅斯舟微微蹙起眉,一种微妙的感觉蓦地涌上心头。
“一个人。”阮绥音看着他,“在你之前,我只对一个人说过同样的话。”
“他是在我被徐可阳霸凌的时候,唯一一个站出来保护我的人。”阮绥音又自顾自道:“当然了,不是什么白马王子,不是什么天降超人,只是个领助学金的贫困生,而已。”
傅斯舟咽了口唾沫,没说话。
就像是在推理小说里,逐个清开那些个充当障眼法的无名小卒,揪出了那个之前从未料想过的真正幕后黑手时所产生的“原来如此”的感觉,出乎意料,却又理所应当。
其实真凶一直就在他眼前,可他从未察觉。
而如今得以窥见真相,他才发现一切其实都早已有迹可循。
“是情书诶!!哥哥你有喜欢的人了吗?”
彼时傅斯舟在向斯醒的书包里捡出来一个蓝色的信封,上面写满了诚恳真挚的感激话语和情意绵绵的衷心告白。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他是个…会魔法的人。”那时傅斯舟没能读懂向斯醒眼里难以言喻的悲伤,“€€€€能让人和他情感共通的魔法。”
原来,阮绥音一早就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在他的生命里出现过。
见傅斯舟始终不说话,阮绥音自嘲地笑笑:“像你这样的人,应该觉得这种人的存在很不可思议吧。”
傅斯舟仍然沉默着,低垂的睫毛在眼下坠出一片阴影,显得落寞。
他突然发现阮绥音是个相当残忍的人。
不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他很少大发雷霆,甚至连说话也不会大声一点,更极少说出什么中伤别人的恶言恶语,或是对人暴力相向。
他只是顶着一副柔若无骨的面孔,用最平淡的语气和最悦耳的嗓音,说出最直戳人心的控诉,就像一把把软刀子,让人浑然不觉间便被捅个鲜血淋漓。
【像你这样的人】
阮绥音这轻飘飘的话一遍又一遍反复回响在脑海里,让傅斯舟不由地想问€€€€我是怎样的人?
一个利益至上、冷心冷情的人?
一个不可能会在那时站出来保护你的人?
一个跟我的亲哥哥毫无可比性的人…?
但最后,他什么都没有问。
“啊…没错。”傅斯舟撇过头,微红的眼睛隐没在阴影之下,“自身都难保、还有闲情站出来保护别人…”
“在我看来不止是不可思议。”
“€€€€还很愚蠢可笑。”
意料之中。阮绥音扯扯唇角。
他丝毫没有察觉到傅斯舟的异样,只是喉咙哽了哽,有些凝噎:“但至少,在孤立无援的那个时候,他就是我的英雄。”
“€€€€闪闪发光的那一种。”
阮绥音的世界里好像从来没有太阳。
他的天空是黑暗、是雾霭,是阴沉沉的伞面。
而阳光从来不曾照进他的世界,就像上帝不会眷顾一个生来就带了瑕疵的失败品。
可是,在向斯醒站在他身前,义无反顾护住他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不需要太阳。
因为向斯醒就是他的世界。
即便他的人生几乎由各种各样的不幸拼凑而成,即便他是个被上帝抛弃的瑕疵品,即便他活着的大部分时间都痛苦万分€€€€但至少遇到向斯醒时,他曾经短暂地觉得自己是幸运的。
可遇到向斯醒,似乎也已经花光了他所有的运气,因此向斯醒走后,他的世界再次陷入了一片混沌。
尽管站在舞台上时,台下粉丝挥舞荧光棒勾连的涌动灯海让他仿佛被爱意包围。
尽管很多人都口口声声说着爱他,却都在不约而同做着伤害他的事。
尽管他如今似乎拥有了一切,可他知道,再也不会有一个人像向斯醒一样。
或许不自量力、或许愚蠢可笑,但至少,他一直那么坚定勇敢、无私无畏地守护在自己左右。没人能比拟。
“那之后呢。”傅斯舟咬咬牙,稳住声线问,“他得到什么下场了呢。”
阮绥音沉吟良久,不忍地垂了头,轻声说:“……死了。”
“我就知道€€€€”傅斯舟笑了一声,嗓音有些沙哑,“这样的人,能有什么好下场呢…?”
阮绥音眼睫颤了颤。
“你说,走向死亡的那一刻,他在想什么?”傅斯舟抬手,虎口轻轻掐住阮绥音下颌,迫使他抬起头直视自己。
“他会不会也在后悔,自己为了那点虚无的善良和正义而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傅斯舟垂眸看向他的眼光满是嘲讽。
阮绥音愣愣摇头,却说不出反驳的话。
“如果再来一次,他又会不会选择冷眼旁观,而不是做一只引火上身的出头鸟呢。”
“别说了…”阮绥音下意识后撤了一步,仿佛不愿面对傅斯舟这些话背后隐匿的事实。
“你又有没有想过,他或许也有家人、有朋友,可他为了你义无反顾,却只留给其他人永远无法抹平的伤疤€€€€”傅斯舟收紧了手,牢牢箍着他,没给他逃避的机会,“你有没有想过??!”
“我不想听…”阮绥音有些惊惶地挣扎着,而根本不知自己在因何而恼羞成怒的傅斯舟却仍然不依不饶。
“难道比起一个冷酷的活人,你更想要一个善良的死人吗…?”
“别说了!!”阮绥音猛一把推开了他,没能推动他,只是自己踉跄了一步重重撞到了门板上,被门把手硌得后腰生疼。
他几乎是一瞬间就泪流满面,却无法分辨那眼泪究竟是出于生理性或是情绪性。
被自卑和惭愧冲昏了头脑的傅斯舟猛然被惊醒,迈了一步想去扶他,他却噙着眼泪缩到了墙角。
“我只是想要一个不计条件、不求回报去爱我的人…”阮绥音哽咽道,“这很过分吗…?”
傅斯舟动了动嘴唇:“我不是…”
“是不是我真的不配被爱,傅斯舟…?”阮绥音根本无法再听进去他的任何一句话,“你可以不爱我,可是为什么还要贬低我已经失去的爱…?”
“我有那么不堪吗???”
“对不起。”傅斯舟很快道歉,“是我说得€€€€”
“不要道歉。”阮绥音打断了他,“我最讨厌别人的道歉,所以拜托你不要道歉,不要让我更讨厌你…”
傅斯舟沉默了,除了道歉之外,他不知自己还能说什么。
他只是很快捕捉到了阮绥音话里的“更”字。
“我只是想告诉你,就算最后一刻,他对自己所做的事情感到后悔了,就算重来一次,他不会再做那只出头鸟了……”阮绥音凌乱发丝间发红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可从最初、他愿意站出来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远远胜过了你、你们这些人…不€€€€”
阮绥音话音没有什么起伏,只是过分平静,仿佛在叙述一个故事。
却让傅斯舟再也无法平静。
“拿你们和他相提并论,对他而言…”阮绥音抬手抹了把眼泪,颤抖的眸光都被冬日霜雪一般冰冻的空气滤冷。
“€€€€根本就是一种侮辱。”
【作者有话说】
【张敬轩《春秋》,作词:林夕】
第66章 红眼睛 幽幽地看着这孤城
“不许抽,顾望景。”
阮绥音有些迷茫地抬眼,面前这张面孔有些模糊,他擦了擦眼睛,努力睁大双眼试图看清那已经快要湮灭在自己记忆中的脸庞,上面却始终像笼了一层薄雾,只有依稀的轮廓,看不分明。
那人伸手过来,夺走了他手里的烟。
“和你有什么关系。”阮绥音听见自己说。
那人仿佛没有听见他说的话,修长的手指拨过他耳畔被剪得一团乱的碎发:“你的头发…?”
阮绥音冷冷拨开他的手:“不用你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