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莺夜莺 第65章

“真是…别把人捅成筛子了。”

梦魇一般的话音经由现场的音响设备放大,迅速传遍了整个会场。

阮绥音没回头,但却很清楚大荧幕上正在播放什么样的画面,他迎着惊诧和探询的目光,脸上却仍然带着得体的微笑,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是在傅斯舟眼中,台上的他的画面仿佛被缓慢地撕扯、焚毁,要毁掉一个人,其实并不比撕碎一张纸片要困难多少。

尽管他的美丽一向毋庸置疑,但即便过去很久,陈帆仍然能想起那一晚在一片狼藉之中他极致的美。

海德格尔说:“如果我把死亡带入我的生命,承认它并正视它,我将摆脱死亡的焦虑和生活的轻蔑,只有这样,我才能自由成为自己。”

只有接受死亡才能生得灿烂,明知自己将要凋零、反而会竭尽全力地盛绽。

即便短暂,至少耀眼。

第80章 我与你将遭到杀害

阮绥音可以无比清晰地看见,上一秒还欢呼尖叫着为自己喝彩的人们,在短暂的呆滞过后,看向自己的眼神不再满含爱意,他们煞有介事地掩面惊呼、毫无顾忌地尖声质询、明目张胆地议论纷纷,脸上的情绪或是惊诧、疑惑、难以置信,甚至是失望、鄙夷、嫌恶至极。

但阮绥音的视线只是匆匆掠过旁的人,穿越攒动的人头直直投向傅斯舟。

他像是被凝固住了,仍然直挺着那脊背端坐在椅子上,圆睁的眼睛直愣愣盯着那正在播放视频的荧幕,目不转睛,令他看上去仿佛是灵魂出窍,在交头接耳的骚动人群里显得尤为突出。

阮绥音不由地去思考,此时此刻他正在想什么,是同情自己过去的惨痛遭遇、还是为他伴侣的丑闻而无地自容,是担心自己会不会因此受到重创、还是忧虑他之后的公选成败呢。

阮绥音发觉自己总是这样,即便很多人都说爱他、可以为他付出所有地爱着他,但他仍然会情不自禁地胆怯、焦虑,他不信任任何人的爱,不信任任何人会永远都陪在自己身边,更不信任在此情此景之下、那些曾经说爱他的人不会头也不回地抛弃他,一如他的父母因为他的丑陋胎记而将他遗弃街头一样。

他发疯一般地索求傅斯舟的爱,那么迫切、那么固执,为的就是有一天,他最黑暗的过去那么赤裸裸摆在傅斯舟的面前时,已经真正爱上他的傅斯舟不会因此放开他的手。

可真正到了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永远也摆脱不了那种害怕被抛弃的恐惧。

他不信任,也不敢信任,保持怀疑和审慎是他最后一层盔甲,至少这样他就不会对任何人失望。

可是傅斯舟突然缓慢地转动眼瞳,将目光投向了他,与他的视线交汇。

他看见傅斯舟几乎是一瞬间就红了眼眶,随即又缓慢地站起身,却没站直,那高大的身躯竟然佝偻起来,像是被什么过分沉重的巨物压弯,他甚至站不稳,刚刚挪了一步,就有些踉跄地晃了晃身体,扶上前排的座椅。

男招待苏恩息曾经用针孔摄像头录下了会所里徐可阳一干人侮辱殴打阮绥音的画面,但在那场十分激烈的舆论战里,傅斯舟到最后也没有将那条视频发出去。

即便他明知道公布那条视频能让公众的怒火烧得更旺、能让徐可阳死得更彻底、能让这场舆论战赢得更加轻而易举,但他没有。

因为他仍然想尽自己所能,为阮绥音留一份尊严、一份体面。

即便阮绥音作为一个受害者毫无疑问是无可指摘,但没有人会喜欢把自己的伤疤摊开到所有人面前,没有人会希望别人看到自己被踩在脚下任人宰割的模样。

可现在,阮绥音却被扒光了衣服、泯灭了人格,这么一丝不挂地扔到了所有人面前,毫无下限地凌辱、折磨。

傅斯舟心脏砰砰狂跳,即便移开了目光,那些画面仍然一刻不停地在他脑袋里翻飞闪回,他努力想逃避哪怕是片刻也好,却只是将那场景在脑袋里拉扯成扭曲的图像,然后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一片混乱中,保镖护着阮绥音匆匆离场,而发懵的傅斯舟也被高泽琛一把拽着往外走,在场外大批记者和群众的包围拥堵下,他们甚至没有能够坐上同一辆车。

傅斯舟到家的时候,阮绥音已经到了,他坐在沙发上,手边的矮桌上放着一瓶已经喝了不少的酒。

其实阮绥音并不怕,因此他仍然能那么冷静地站在现场微笑面对所有人,因此他明知徐可阳会以这种方式报复却没有竭尽全力去阻止或是逃避。

他慢慢、慢慢发现,一直以来想要得到所有人的爱的他,其实只是想要一份爱而已。

一份能与他并肩作战、即便要拼到头破血流、即便是见到他最黑暗的过去也不会松开他的手的爱。

段奕明固然陪他同甘共苦,却没勇气牵他的手。

顾闻景爱得隐忍克制,却太晚才学会低头。

保镖日复一日护在他身前,却从未希冀做他身边的人。

来信者可以为他付出一切,却连走到阳光下都不敢。

因此到头来,傅斯舟成为了他唯一的心愿,也成了他唯一的恐惧。

而此刻,要平静地面对傅斯舟,接受他接下来所做出的不知会是怎样的反应,而不是像往常一样尽情地对他展露自己最脆弱的一面、哭喊着流干眼泪,对阮绥音而言太难了。

他希望酒精可以麻痹他,意识不用太过清晰,不用把傅斯舟的每一个神情都看清楚,不用把他的每一句话都听进去,只要能让自己看似平静地站在这里,就足够了。

傅斯舟通过玄关,迈进客厅时,忍不住又扶上了墙。

他余光感知到了阮绥音在看着他,他甚至能想象到阮绥音那种目光,胆怯、低微,却又佯装镇定,傅斯舟每每看到他那样的神情,总克制不住自己向他伸出双臂,将他揽入怀中抚慰。

但此刻,傅斯舟挣扎许久,最后仍没能抬一抬闪躲的目光,与他对视。

即便已经在纷杂的思绪里腾出了尽可能多的空余来思考,他仍没能思考出自己该如何面对阮绥音。

他害怕那几乎将他淹没的痛苦和怨恨会让他失控,也害怕他的心痛和悲伤在阮绥音眼中会带上别的色彩,最为重要的是,他害怕看到阮绥音那双蓝闪闪的眼睛、那纯然的面庞。

如果可以,他真希望自己从没看到过那段视频,或是能去做个记忆消除手术。这一切对他而言实在太残酷了,即便他是个在战场上见惯了残酷的人,即便当事人阮绥音此刻还尚且平静地端坐在那里。

傅斯舟承认自己在阮绥音的事情上是个战战兢兢、懦弱畏缩的胆小鬼,阮绥音的一滴眼泪都能令他抓狂,而如今这情境足可以将他折磨致死。

阮绥音扯扯唇角,笑得发涩。

“你为什么不看我…?”

傅斯舟喉咙哽了哽,仍然没抬头,因为他发现自己脸颊有些发痒,然后眼泪滑进衣领,冰凉的,他不想让阮绥音看到,觉得自己太脆弱,经不起依靠。

傅斯舟仍然记得,起初自己只是察觉了一些无关紧要的端倪,出于一部分猎奇心理,抱着观光客的态度走进阮绥音的世界。

一开始他置身事外,悠然自得地旁观阮绥音歇斯底里,无所谓他陷入怎样绝望无可自拔的困境,只是冷漠至极地守着自己的所谓理性、利益。

或许没有战场血腥,没有刀光剑影,但在傅斯舟看来阮绥音的世界远比那还要残酷,那是一种永远不会迎来曦光的黑暗,不会被温暖化解的无望,而最可怕的是,一旦迈进这里,就再也没人能全身而退,人在一下下温柔刀中被蚕食而尽,意识到时大抵已经连个全尸都不剩了。

而傅斯舟只能躺在那废墟里,被迫一遍又一遍去欣赏那玫瑰刚刚盛绽就枯萎,那本该展翅高飞的鸟儿刚刚支开羽翼便被拔光了最后一片羽毛。

他不敢再睁开眼睛。

“为什么不看我…?”

阮绥音又问了一遍,声线带上了细微的颤抖,而傅斯舟却仍然没应答。

阮绥音沉吟良久,随即缓慢地站起身,一言不发地拖着脚步走向客厅旁的走廊,往房间去,傅斯舟这才艰难地迈出了一步:“……等等。”

阮绥音停住了脚步,但没回身,只是背对着他。

傅斯舟这才敢抬眸看向他的背影,缓步走近他,站停在他身后:“我只是…”

“只是…无法想象…”

即便在此之前,阮绥音曾经经历过的事情已经一次又一次突破了他预想中的限度,傅斯舟以为已经不会再有什么更加惨痛的事情了。

“我无法想象,在你身上发生过这样的事。”

又或者,是因为这真相呈现的方式实在灭绝人性,如果从一开始,这一切是由阮绥音亲口向他诉说,傅斯舟想自己或许会比现在平静一些。

傅斯舟无力地扶上额头:“可我控制不住自己去想,那个时候的你会有多痛苦、多绝望…”

阮绥音攥紧拳头,几乎是一瞬间就泪流满面,他咬咬牙,强迫自己没哭出声。

“我没办法接受…阮绥音,我太爱你了…”傅斯舟说,“想到你经历这样的事情,并且现在也在经历这件事被这样揭开,我真的没办法接受…”

“我没想到,爱你会是一件这么痛苦的事情…”

可这不是他的错,更不是阮绥音的错,而明明没有罪的他们,现在却被打进了深渊,仿佛永远都无法再翻身。

“那真是…”阮绥音从紧咬的牙关里挤出了声笑,“对不起呢。”

他爱傅斯舟,自然就希望傅斯舟能爱他,但发现这份爱带给傅斯舟的是这样无以复加的疼痛,他又很快被愧疚的情绪侵占。

“如果真的那么难以接受,那就不要接受好了。”阮绥音说。

傅斯舟握紧拳头,没说话。

阮绥音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才开口:“我们离婚吧,傅斯舟。”

话音未落,傅斯舟的手突然从他颈后伸过来覆上了他脸颊,捂住他嘴的手掌第一次那么冰凉,他听到耳畔短促又凌乱的呼吸,即便没回头都能感知到傅斯舟的惊慌失措,仿佛恨不得把刚才那句话塞回他嘴里。

“傅斯舟…”阮绥音将他的手从自己脸上扒下来,道,“现在撇清关系,还来得€€€€”

话还没说完,傅斯舟就打断了他:“现在很晚了。”

阮绥音微微皱了一下眉,有些诧异地回头看向傅斯舟。

“最近露台太冷,我把信都拿进来了。”

“前阵子我托人从克罗卡斯买了一株阔瓣焰嘉兰,明天就能到,我请了花匠过来移栽…”

傅斯舟扯着一个非常古怪的笑,僵硬地说。

“我知道…我知道每晚我都要开着灯睡觉,让你睡得不舒服,以后就不开灯了,好吗…?”

阮绥音泪眼看着他,不忍心开口。

“现在很晚了,我们该休息了。”傅斯舟牵起他的手,握得很紧。

“你忘了吗?明天我们还要一起去孤儿院看那些孩子。”

“所以拜托…别留下我一个人。”

如果天亮的时候阮绥音不在他身边,那他宁愿长眠不醒。

【作者有话说】

【陈奕迅《龙舌兰》,作词:陈咏谦】

第81章 世界正崩坏

“…抱歉。”阮绥音不轻不重地挣开了傅斯舟的手,“我真的没办法…我什么都给不了你了,傅斯舟。”

“至少我不想再拖累你…那只会让我觉得,我真的是个错误…”

“别这样…求你别这样…”傅斯舟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只能木呆地重复。

“媒体会发出我和谢瑜先后进入会所的视频,而因为我出轨而和我离婚的你不会被指摘…”阮绥音撇过头,在傅斯舟呆怔在原地时转身走进房间拿出一份离婚协议。

“我们两个人,至少还能保你一个,对我来说,至今为止你陪我走过的路,已经足够了…”

“你早就知道…?”傅斯舟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早就知道徐可阳会曝光那个视频,为什么不€€€€他没有去阻止,没有挣扎着反抗,只是在最后的时间里为傅斯舟铺好了之后的路,即便要用他自己做那块垫脚石也心甘情愿。

“为什么不尝试去制止…?”阮绥音笑笑,“没有意义。”

“与其说早知道,不如说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和徐可阳开战,结果只可能是同归于尽。”

傅斯舟红着眼睛看他:“我们还没有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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