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显然对我的表现非常无语。不过,无语之余也有几分凝重。
他先给我搭右手的脉,然后是左手。期间青年就在旁边看着,我能听到他的呼吸。除了最开始吸了一口气,往后都没动静。
紧张成这样,一看就很担心我。
我开始喜滋滋,这时候,老头把手拿开,问:“后生,你可有头疼?”
我知道轻重,还算认真地回答:“浑身都疼,头不算突出。”
老头眼皮抽了抽,又问:“你是一点儿都不记得,还是只是对从前的事印象模糊了?”
我说:“肯定不是‘一点儿都不记得’。”
这话讲出来,老头€€€€好吧,还是叫大夫€€€€怎么样先不谈,那青年明显眼神变化。
没给他高兴的机会,我抓紧时间补充:“要真是那样,我怎么还知道吃喝?怎么知道你能治我?”
大夫、青年都愣了。
我再度专心地看着后者,见他似乎是无奈地摇摇头。
我朝他笑笑,他抿起嘴巴,伸出指头,把我脸颊戳向大夫那边。
不是这么玩的!
我想鼓起脸颊表示凶猛,偏偏这时大夫又开始问我话,我只好转过心思,一一回答。碰到答不上来的,就是青年说。
望闻问切结束,大夫得出结论,说我看起来没什么毛病,要不是事先告诉他我失忆,他还以为我什么事儿都没有。
我说:“你看我这样子,算什么事儿也没有?”
大夫说:“脑子,我是说脑子。”
我明白了:“哦哦。”
旁边的青年把气吐出来,很失望,却还是接过话,客客气气地与大夫说:“如此,劳您跑这一趟了。”
大夫:“哼。”
青年还是一副礼貌的样子,“我送您回去吧。”
我和大夫一起:“哼。”
他俩听到动静,又来看我。我稍微缩了缩,假装自己是根木头。
大夫莫名其妙,青年却又笑了。我心想,他肯定知道我是在预测大夫的下一步,并且预测成功,兴许还会评价一句“你怎么还是这个样子”。
但他没说,又和大夫客套了几句,就带着对方离开了。
我动不了,只能眼巴巴看着屋门。半天之后得出结论,青年恐怕是一路送大夫回到医馆,这才去了这么久。
体贴过头了吧。
我腹诽,可惜下不了床,更没法去门口观望,只能在床上盼星星盼月亮。
等那道玉色身影再现,我热情洋溢,招呼他:“回来了!”
他原本一脸忧心。看我这样,担心成了无奈。人到床边坐下来,和我说:“总之,你先养伤吧。”
讲话的时候,还又叹了一口气。
我不喜欢他这样,于是严肃地说:“经常叹气会老得很快。你长得这么好看,要是老得早了,多可惜啊。”
他怔了怔,到底说了我前面想到的那句话:“你还是老样子。”
我听着,一面在心里和自己击掌,一面抓紧时间问他:“是吗?那我之前是什么样子?”
他沉吟片刻,看起来是打算和我掰扯这事儿。
“等等,”我打断他,“突然记起来哈,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青年:“……”
“谢玉衡。”他说,“我叫谢玉衡。”
第2章 从前
谢玉衡说,他对我的了解其实并不多。虽说我俩一起逃过命,又一起受了伤,可论相遇相识的时间,满打满算也凑不够二十天。
我吃惊,脱口而出:“什么?我还以为咱们很熟。”
谢玉衡又被打断,也没和我计较。只是摇摇头,肯定道:“那确实没有。”
说罢,不等我反应过来,他继续往下讲。
“说到你我相识,还要多亏了追杀咱们的人。
“我从头说起吧。这几年武林盟主的位置空悬,初时还好,往后却慢慢有人不安分。去年三月,霍家剑庄上下六十余口在一夜之间惨死,就连刚会走路的小娃娃都遭了毒手。去年五月,青锋刀派的井里被人下了毒,好在只死了几匹马,可做这事儿的人原先定不是奔着马去的。
“还有去年九月……今年二月……
“最开始,大伙儿其实没把这些事往一块儿考量,只是霍夫人娘家所在的无尘山庄与青锋刀派、其他几个遭逢麻烦的势力分别在查。没寻的线索的姑且不说,寻到的自然要去抓人、报仇雪恨。可真找到凶手了,他们与之交手,却都没得什么好处。”
谢玉衡的话音略微停顿。
“也不能这么说。”他改了改自己的说法,“有人逃了,也有人死在报仇之人手里。可等无尘山庄带着死人尸身去霍庄主、霍夫人的坟前祭拜,预备把那人挫骨扬灰,好让庄主夫妇瞑目的,途中却发现就那死人压根就是被暗器毒杀的,用的毒还是青锋刀派前头险些中招的那种。
“所有怪事儿被串起来了。有数个门派的前辈提议,大伙儿该齐心协力,一同抓出背后黑手。我呢,虽然是个江湖散客,却也参与了那场大会€€€€哦,你没去。”
大约是看到我巴巴的眼神,谢玉衡特地补充了三个字。
我失望,但也没太放在心上。顺着他的话梳理了下思路,便问:“然后呢?”
“然后,”谢玉衡平静地说,“前辈们就为谁来主持这场行动吵起来了。”
嘎?
谢玉衡继续道:“吵着吵着,又切磋起来了。”
啊这。
谢玉衡又道:“切磋着切磋着,好几个前辈都负伤了。”
我:“……”
这和我原先想的很不一样。
所谓武林前辈,不应该一起征讨害人的邪恶势力吗,怎么还没开始就直接内讧?
谢玉衡像也有点不好意思。他快速把这一段略过,“我武艺不精,所以没留下等前辈们切磋的结果。后头消息也不太畅通,并不知道前辈们最后是个什么打算。
“原先觉得这事儿和我没什么关系了,可就在上个月,”他表情开始凝重,“有友人来找我,说他已经知道前面那些事情的幕后黑手。还说,他大约查到那黑手藏在什么地方,问我要不要与他一起去闯闯。”
我判断:“呃,你这就去了?”
谢玉衡点头。
我想了想,小声问:“那,你的友人……”
谢玉衡苦笑:“没从那地方出来。”
我“啊”了声。见谢玉衡孤身一人照顾我时,这个结论已经隐隐浮出。可真听他确认,我心头还是一沉,意识到这才是江湖。
没有故事里说得快意恩仇,而是刀光剑影,动辄赌上生死。
分明是艳阳天,我虽在屋内,却也能感觉到窗口照来日光透着的融融暖意。可在此刻,仍有一股寒意从我胸膛浮出,让我脊背僵硬,胃里若吞了铁石一样沉重。
谢玉衡定是也难过,垂眼默然片刻,这才缓缓继续讲:“那时候,我们到了太平门……哦,就是‘黑手’背后的门派,偏偏叫了这么个名字。
“在那儿,我们见了许多被掳上山的人。其中一些是他们绑去好要赎金的,过得虽不算好,却也看得过去。再有一些,却是由他们折磨得凄惨万分。
“我与友人皆看不过眼,商量出手救下他们。起初倒还算顺利,可在行动后段,我们误打误撞闯入一间屋子。在那里,看到一样东西€€€€
“一把弓。”
他轻轻地吐出三个字。我花了点时间,才发觉自己应该问:“弓……?”
谢玉衡果然在等这个。
他继续说下去,简单解释:“这要涉及另一个传闻。近几年总有人说,江湖上出了一把了不得的弓,得它便能独步天下。我是没把这话放在心上,可信的人其实不少。
“我那友人也信。见了弓,他大喜过望,说‘果真在这里’。我反应过来不对,问他去那地方难道就是为了找弓?他说事已至此,便也不瞒我了,的确如此,还说离开以后要重重谢我。
“我不知如何说他。那么像话本故事的说法,他怎么就放在心上?……但危急关头,也来不及计较这些,只催促他快走。
“却来不及了。前头到底耽搁了些时候,一出门我俩就被太平门的人发现。那人还不是普通角色,后头听其他弟子喊他‘护法’。
“我们以二对多,终还是不敌,只逃出了我一个。”
我哑然,半天才干巴巴地道了句“节哀”。
谢玉衡抿嘴,神采暗淡,眸色里透着忧郁。只一眼,便让我的情绪也跟着低迷。
我斟酌起安慰他的话,他却已经进入下一个话题:“再之后,我就碰到你了。”
真没想到,我竟是在这种情形里出场的。
想到他前头说的“一起逃命”,再结合前面听到的内容,我谨慎地猜:“我救了你吗?”
谢玉衡回答:“没。我在太平门的地方躲躲藏藏,好不容易找了一个能容身的地方,进去发现里头已经有人了。再一看,那个人伤得比我还重。”
啊这这。
“英雄救美”的念头还没升起就破灭。我尴尬,眼神胡乱飘动。谢玉衡倒很理解,说:“我原先还很警惕,想躲开你,可仔细一看,你情况比我还不好。再一问,听你说你也是被太平门人伤成这样。
“更具体的,你倒没和我讲。但知道这点就够了,我放心晕了过去,再醒来已经是一天后。你那会儿还在,还给我分水喝。
“咱们搭上了伴儿。我这才知道,原来你也是去那个地方行侠仗义的,可惜出师不利。好在咱们藏得够隐蔽,几天都没被发现。好不容易你我都能行动了,自然是第一时间从那地方离开。”
我抓住重点,问:“弓呢?”
谢玉衡:“……带着。”一顿,“其实我很想把那玩意儿扔了,但你总说还是留着比较好,万一它真有什么用。可惜用处没找着,还让咱俩又被其他人盯上。好在最后关头,我朋友找到了咱们,否则真说不好当下是什么状况。”
原来如此。
我惭愧,和谢玉衡道歉:“都是我的错。”
谢玉衡沉默了会儿。我以为他是不知道要不要怪我,心一横,决定主动出击,更真诚地揽责。但他再开口的时候,只是说:“不过,弓现在又丢了。”
我:“唔?哦哦,丢了也好。”
谢玉衡说:“‘也好’吗?我看你从前好像真的很在乎。总和我说,里面或许藏着武功秘籍,这才有得它得天下的说法。”
我又想挠头了,可惜做不到,只能与他讲:“你也说了那是‘从前’。我现在什么都不记得,怎么还能‘在乎’?对了,”话题被我扯开,半是不希望谢玉衡沉浸在沉痛话题中,半是真正好奇,我又问他,“那,咱们其实也相处了一段时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