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弓行 第27章

每片栏杆后面都是一个囚室。毕竟是依托自然而建的地方,这些囚室便也有大有小。相同的是里头传来的腐臭气息,各样秽物堆积久了,又在一个大体封闭的环境里。我被熏得眼睛都开始刺痛,忍不住去打量旁边那个真魔教教徒。见他撇着嘴、半垂着脑袋,人还是阴森森的,和在外头时一个样子。

“……”或许吃多了“血食”,人的嗅觉、味觉是会失灵的?

我眼皮跳跳,缓缓挪开目光,又去仔细看囚室中的景象。

做好了目睹人间惨剧的心理准备,可当我的视线真正适应黑暗,却发觉囚室当中是有许多堆积的杂草、不同形状的杂物,可要说有什么东西能和“人”挂钩,那是真没见到。

再有,细细想来,进入此地到现在,我还没听到自己与穆扬的脚步、呼吸之外的动静。

一个念头冒了上来,我用带着古怪的口吻问那魔教护法:“穆叔,父亲养的那些血奴呢,莫非都……?”

我没把后面的话说出来,但穆扬明显明白。他语气比我更古怪,“血奴自然不住这地方。少主既然知道他们,怎么又?”

我俩鸡同鸭讲了半天,终于相互搞明白。原来再早些时候,这些囚室的确人满为患,但那都是壮护法前任的亲近手下。沈通就是在这儿,将他们杀了个血流成河。

但那都是已经过去的事情了。此外,与我从前想象的不同,沈通是养了一群男女用作修炼邪功的储备,但他们并未生活在这暗无天日的囚牢中。相反,太平门给他们的待遇着实不错。吃穿不说顶尖,却也能一日两顿干食,时不时还有肉吃。放在外头,这已经是一些富农才有的待遇。

穆扬还拿平平淡淡地口吻和我讲,许多人被卖来后压根不愿离开。毕竟掌门修行并非一口气要人性命,回到家中才可能是饿死结局。

至于孩子生下来便是一个死字,穆扬也有说法:“放在外头,孩子也没那么好养。一家兄弟五六个,活下来一个都是常事。既如此,他们就当把孩子早早埋了,不就完了?”

我听着,先是瞠目结舌,再是哑然。

“这?!”一个字音冒出来,意识到自己不该是这样态度,我匆匆改口:“咱们门中,哪来的钱财供养他们?”

穆扬没起疑心,只又一次阴测测地笑了,说掌门自有手段。

我默然,一时甚至升起几分茫然。“是吗,原来世上还有许多人要饿死”“谢玉衡在镇子里从未有一天短我吃食,一日三餐顿顿能有肉吃,他究竟是什么来路”

………不同念头交织着,又有一瞬,我甚至想到“若’血奴‘们当真是自愿留下,我一心要救他们,是不是在自讨没趣”。

后头那些想法迅速被我压了下去。

不管穆扬把那群人描述得再“自愿”,人吃人都是错的!

只是,看着穆扬那满不在乎的态度,我又浮出一种全新的茫然。

按照王霸虎的说法,我在极年幼时就被沈通收养,身旁都是如他、如穆扬一般不把“血奴”当作同类的恶人。如此一来,我为何还能保持如今的心境,一心想要救人呢?

“总不能,”我嘀咕,“是因为我喜欢上谢玉衡,顺道也喜欢了他待旁人的态度?……啊,那看来我是真的极喜欢他了,连自小受得教导都能忘掉。”

“少主,”穆扬再度开口,打断我的思路,“前头抓住拿偷弓之人,就被关在此处。”

我眨眨眼睛,回过心神,应他:“你在外头掌好火把,我进去看看。”

穆扬回答:“是,少主。”

伴着跃动的火光,我第一次踏入囚室。

早知道里面没人,我虽还有些心理障碍,却不是完全无法忍受。

放缓呼吸,目光转动。片刻后,我轻轻“咦”了声。

原来就在我进入囚室的地方,手边阴影当中,摆着一个不大不小、差不多能有人半身高的柜子。

与囚室当中的凌乱相比,这个柜子便显得过分整洁了。忽略掉迸溅在上面、我不想知道那是什么的污痕,它简直与整个山窟格格不入。

抱着好奇心,我指头落在柜子上。触手没什么粘腻,让我愈是放心。稍稍摸索一下,就找到往外拉的把手。

“咔哒”。

抽屉在我手中打开。

穆扬非常识趣,把火把举了过来,让我正好看清里面的内容。

一颗、两颗……无数颗……人齿。

我浑身一震,前头的所有镇定在此刻轰然坍塌。眼里不光是小小的牙齿,还有它们上面粘连的、已经干涸了的血肉,是在抽屉壁的暗污上蠕动的白色蛆虫,是曾经发生在我身畔的一幕幕凄厉场面。这所有相加,让我双腿近乎虚软。若不是手上勉强算有支撑,我怕是要直接落在地上。

可也正是手上的支撑,让我有种强烈的、去寻水来将自己清洗干净的冲动。沈浮啊沈浮,你难道没有做过类似的事情吗?区区几颗牙,与你曾经发明出来的“笑面佛”相比算得了什么?……虚伪、佯装善良,你究竟€€€€

“少主?”

穆扬在旁边叫我。

我又是一震,思绪回笼。眼睛眨动一下,这才发觉自己的眼眶已经变得酸涩。听穆扬和我讲话,说:“徐护法前面自偷弓人身上取的东西该在下一层。”

我沉默片刻,“知道了。”

说出来,才意识到自己嗓音是多么沙哑。心头警惕再起,我思索是不是再讲点什么,好让身旁的魔教徒不要起疑心。可念头转动间,又是数息过去。解释的话前头没讲出,后头也不便讲了。

只好沉默着去摸第二个抽屉。做好了再看到一堆人体残骸的心理准备,此番入眼的场面却意外正常。我见到了几个瓶子,五六枚飞镖,一堆奇奇怪怪、看起来便凶险的暗器,还在柜子旁的缝隙里见到一把长剑。

“把这些摆在明面上,就不怕被关的人夺了便跑吗”的念头还没来得及生出,我又记起来了。囚室深处堆了许多锁链,看了便知道它们的用途。加上手筋脚筋一起挑断的手段,将俘虏的一应兵器摆在这儿,便不是在给他提供助力,而是纯粹诛心。

太平门……我暗念这三个字,却隐隐麻木,没再生出更多感慨。

虽没打开瓶子,但从它们的颜色,我已经能猜出里面的药物。

飞镖在火光下透着奇异光色,明显淬了毒。

暗器也是一般。我小心翼翼避开那些针啊刺啊,只去取用来发射它们的器囊。似乎是某种皮子做的,触手意外柔软,可以非常服帖地裹在人手臂、腿上,半点不影响行动。

“少主,掌门与我等之前也曾检查过贼人留下的这些东西。”穆扬在一旁说,“并未看出它们的来头。”

巧了,我也看不出。

默默吐槽一句,我面上不动,心里却火速琢磨起来:前头是误打误撞,接下来我却必须找到些“线索”,才好光明正大下山。

至于“线索”从何而来……嘿,老东西不开口,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和他掰扯呢。

摆出自己最凝重的神色,我问他:“穆叔,你自己用的东西,上头可是这般?”

穆扬明显一愣,“我自己?”

“对。”我认真问,“那些兵器、暗器,上面会不会有什么标志?这趟从外面回来,我用得最顺的两个手下是对兄弟,名字里分别有‘龙’‘虎’二字。他们便也偏爱龙虎,兵器上都带着相关纹样。”

穆扬不说话了,似是陷入沉思。

我达成目的,唇角挑起,信口开河:“这便是‘来头’!一群人来偷东西,可你们非但什么都审不出来,还一点线索都找不到,生生就让人跑了!普天之下,有几个人、几股势力能做到这般?看来,这次盯上咱们太平门的人,来头不小!”

穆扬目露惊愕,“这!”

我下巴抬起,道:“我不懂江湖大势,再余下的,怕还得父亲、叔叔们帮忙去想。而今,咱们先拿这话去禀告父亲。”

穆扬犹豫:“掌门眼下该在练功。”

哦,正好。我还是镇定,说:“那就晚些,正好我还有其他事要确认。”

总之,快点离开这臭地方。

第28章 无尘山庄

戏总要做全。离开山窟后,我又让穆扬引路,往太平门平日抛尸的地方走了一遭。

路上依然留意四侧景象,尽量完善脑海中的地图。

这按说不是易事,但我用了个取巧的法子:早在进入太平山的时候,我便开始数自己的脚步。从山脚到门派入口是多少,由门派入口到议事堂又是多少。辅以方向标记,到现在,虽然“地图”上仍有大片大片空白,却也显露几分条理。

在这同时,我嘴巴上也不闲着。以少主的身份,光明正大问起门派情形。

此地有多少弟子,多少血奴。多少人受前任左护法的影响被暂时禁足,多少人早前外出尚未归来。后者分别是怎样身份、在江湖上有何名声……部分信息已经从王霸虎他们口中听说,眼下不过再验证一遍。也有些内容是龙虎兄弟无从得知的,眼下一样被穆扬透露给我。

边走边记,不知不觉,我俩到了一处比别的地方都茂盛许多的林子。

察觉穆扬逐渐心不在焉,我心中微动,假惺惺道:“前头我不在,这几百号兄弟都要穆叔帮父亲一同管理,您实在辛苦。等眼下的事情解决了,穆叔定要好好休息些时候。”说着,视线转向四侧。

往上看,除了林荫甚密之外没什么好说的。往下看,情形变得有些不同。

看到在地上爬动、甲壳染着艳丽颜色的虫子,我不自觉地起了些鸡皮疙瘩。再细看,正在被那小玩意儿翻动的土壤下方,似乎有一小节……

恶心感翻上来之前,我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

“就是此处了。”穆扬在旁边说,“这地方一般没有人来,唯有山中野兽爱在此地游走争食。是以发觉那人‘尸身’没了后,谁也说不清他是什么时候不见的。也有人说,其实他压根不是跑了,只是被虎狼吃去。”

我沉默,在心头总结:“后头我往外跑的时候,一定不能在这山上猎东西。”

“少主。”穆扬又叫我,“您可要往里头细看?”

我听着,一个“不”字到了唇边。就像穆扬说的,在时间的作用下,我近乎不可能真正在此处找到什么线索。更何况,沈通一定早早来过。但凡他能发觉那人逃跑的痕迹,也轮不到我站在这儿、听穆扬€€嗦。

但我最终没这么说。

“去看看吧。”一道微沉的嗓音在耳畔响了起来,“总归已经来了。”

正是我在开口。

来都来了,便让我知道,自太平门出现至今,有多少人遭了他们毒手,有多少百姓再回不去家乡,多少儿女见不到爹娘……

我厌恶这个地方,无数次想要不管不顾地离开。我觉得“血奴”不值得同情,以穆扬的话来说,他们难道不是心甘情愿留下。我知道自己只剩下半年光阴,自己挥霍都不够,如何能将它们用在其他人身上?

但我€€€€我看到了……

有小小的骨架沉睡在树下,甲虫在“它”的胸膛之间€€€€€€€€地爬;

有两具骨骼纠缠在一处,直到血肉腐烂剥落,无论太平门人还是凶恶猛兽都无法将“它们”分开;

有无数的、数不清的白骨被粗暴地扔进一个坑中,坑的边缘竟留有一道仿佛向上攀爬的痕迹,可惜并没有持续到顶部……

“回去吧。”走了良久,看了良久。我停下脚步,轻轻开口:“我已经知道了。”

穆扬站在我侧后方半步,在我话音落下后半晌,终于低低应了声。

这样的反应,让我不由多往他面上看了两眼。可惜当我望去时,他又是那副阴测测的狡诈样子。让我不由压下眉毛,浮出无数不妙猜测。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

……

再见沈通的时候,他换了一身衣服,脸色也仿佛比早前红润很多。

我半点不想知道这些变化是从何而来,只平铺直叙地讲出自己的分析€€€€也就是胡说八道€€€€总结一下,就是前头的贼人来头一定极大。他们出身的势力,在江湖上不可能没有名号。父亲与诸位叔叔不如好好想想,有什么人符合这个条件。

穆扬不说,沈通与那壮护法在短暂沉吟之后,似是相信了我的话,开始讨论。

我一面竖起耳朵、从他们的话中补充自己对外间状况的了解,一面暗暗好笑。其实哪有什么分析,我只不过是在从结果倒推缘由。“穆叔说了,山间虎狼甚多,那人即便受了徐护法帮助,想逃走也不是易事,可见此人却有几分实力”€€€€也可能是帮他的人做得比沈通原先以为的更多,直接将人安安稳稳地打包离去;“那群人追着我不放的贼人容貌皆颇年轻,出手却配合得当、极有条理,想来是师承渊源”€€€€远的不说,我就不信太平门里抽不出五六组人一样符合这些条件。

可惜沈通不知道我的真正心思。说了几句,竟真让他找到几个目标。我还从中听到了熟悉的名词,“无尘山庄”。

琢磨了下,谢玉衡曾讲过的一段往事出现在我脑海中。原来无尘山庄的庄主曾有一个同胞妹妹,早年嫁去了同属正道门派的霍家剑庄。奈何太平门不知怎么就盯上后者,硬生生下毒灭了霍家满门。

无论实力还是财力,包括对太平门的怨恨,这家子都很符合我说的那些条件。

我:“……”不是,你们还真找出来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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