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找到他
月亮挂上枝头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了。贴了两片假胡子,又以妆粉在脸颊上扫出些阴影,便预备出门去找谢玉衡。
不是不知道这举动危险。踏出门前,我抓了同样住在院中的江湖客,和他叮嘱:“要是我与谢玉衡一直不回来,你们大概能在法场上一并看到我俩。到时候别太在意,按照之前的计划行事即可。”
江湖客眼睛一点点瞪大,听了片刻才说:“原来是沈小兄弟€€€€你还有一手易容术!?”
我道:“没有,随便画了画。”说着便把人松开。结果他反过来把我抓住,又叫:“等等,你要去做什么?”
我想了想,觉得没什么好隐瞒:“谢玉衡打听到一点聂庄主被关押之处的线索,走时和我说他要前去探探状况。这一探,就没回得来。”
那中年汉子脸都白了,立刻道:“我与你一起!”
“不必,”我道,“龚前辈,你也知道,我轻功比这儿的大部分人都好。”
前辈沉默了。的确,来了京城后,我们虽然一直各自忙碌,但总有碰面的时候。都是江湖人,碰了面便开始比武,很正常。
作为提供眼下落脚点的北灵剑派一员,他主要负责后勤工作,最大的任务就是安置好需要进城的江湖客们。故而他待在院子里的时间很长,近乎是看着我一个个比试过去,最知道我的实力。
“那、那好。”前辈像我前些日子答应谢玉衡一样答应我,同时说:“我这就去通知其他人。”
我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他的言下之意:如果是最坏的情况,所有待在院子里的人恐怕都要转移。
一阵淡淡愧疚从我心底涌来,但谢玉衡更重要。我深吸一口气,和前辈拱了拱手,“保重!”
前辈也朝我拱手:“一路小心!”
……
……
谢玉衡走的时候,并未和我说起暗狱方位,但这难不倒我。
前头从天璇、庚三九他们那儿顺来的蜂子还有一只活着。我是真不擅长养这玩意儿,谢玉衡到知道只需让它们时不时出筒放风。可惜到我和他相会的时候,天璇蜂和开阳蜂已经无比虚弱,到底没坚持住。再往后点儿,在紫云城得来的几只也追随而去,给我留了个独苗。
小心翼翼地取下腰间竹筒、将里头的东西放出来,我屏住呼吸,看那瘦头蜂有气无力地煽动翅膀,在空中转了个十分虚软的圈儿。而后,到底找了个地方跌跌撞撞地飞去。
我立刻跟着上前。
不指望它找到谢玉衡。进入京城前他便服了药,如今正在身上气息最寡淡的时候。唯独和他极为贴近,才能在他颈间嗅到一点浅浅的香。相比之下,其他灵犀卫明显更能吸引寻踪蜂。
而放眼整个京城,灵犀卫最多、香气最浓郁的地方在哪里?可不就是他们那暗狱!
我想得十分笃定,预备以蜂子停下的地方作为出发点,一路去找谢玉衡的踪迹。最糟的情况也在心理准备中,谢玉衡可能真的是陷了进去。那么,我也要孤身进入敌营。
我考虑许多,脚下一路轻点。并非自夸,可在夜色的遮掩下,就连野猫燕雀都比我的动静更大一点。
这样走啊走,我逐渐来到西市。而后,我眼前出现一条与其他地方格格不入、在宵禁后依然灯火通明的街。
我沉默了。
瘦头蜂还在不管不顾地往里冲。在它飞出我的视野前,我连忙把它抓住,脑子里是深深的迷惑:“怎么觉得这个场面有的眼熟……”
当然眼熟啊!当初在景阳城,我考虑勾栏院人多、安全,于是把和天璇约的见面地点定在那里。如今呢,我哪怕没有真正走入那条街,依然嗅到脂粉香气与酒味扑面。照旧有浓妆艳抹的男男女女站在门前楼上张罗,丝竹声袅袅传来。
真不是瘦头蜂太过虚弱,以至于弄错了?我强烈怀疑。但让它在竹筒中冷静冷静,再把蜂子放出来,它晕乎了阵儿,依然要往里冲。
我不由思索:藏住一片叶子最好的地方是森林,藏住一团香气最好的地方同理。再有,从谢玉衡前前后后透露的那些消息看,灵犀卫最初其实是个监视官员的组织,后来才在皇帝的看重下拓展业务。那么,什么地方能让官员们最不设防地说出心里话呢?
我深深注视着正在朝一个大腹便便老爷靠过去的小郎。他眉眼其实谈不上多好看,只是清秀罢了,这份清秀还被淹没在厚厚粉间。看年纪,他比我还要小上三四岁,乃至五六岁,却……
谢玉衡的嗓音仿佛又在我耳边响起来。他说:“沈浮,你一定是从一个很好的地方来。”
什么算“很好”?不会有十五六岁的孩子倚栏卖笑,不会有皇帝为了自己的掌控力冤杀好人。再进一步,所有人都能吃饱,穿暖,有学上。
我因这样的联想停顿片刻,再抬眼时,无论是小郎还是富商都不见了。
强烈的难受感又一次涌来,我废了些力气才将它压下。深吸一口气,到底又将寻踪蜂放出来,跟着它朝光华璀璨、藏污纳垢的街道走去。
考虑附近可能已经有灵犀卫,我特地拉远了自己与蜂子之间的距离。还顺道在街边买了一壶酒,洒在自己身上,晃晃悠悠地迈着步子,假装自己是来作乐买醉的纨绔。
这一招有用过了头,好在我脚下功夫了得,这才没被靠来的女子小郎们拉走。一路小心翼翼维护着自己的清白,我终是到了街巷深处。
蜂子飞入门中,里头传来的依然是乐声歌声。我能瞧见有人在台上跳舞,轻盈的身体在几面高高低低的鼓面上来来去去。下方许多人欣赏,喝酒,喝彩,还会趁着舞者靠近时凑上前,摸一把对方小腿,换来又一个笑。
整个场面荒诞而正常。蜂子还在飞去,缓缓落在一面鼓上。
我远远看着那鼓。有这样的距离,其实瞧不太清。只觉得暖色光晕之下,鼓皮莹白而细腻,随着舞者的起伏而颤动。
像是在呼吸。
这个念头出来,我猛然激灵。分明没有真正喝酒,却觉得自己醉在四面八方、无处不在的酒气里,连喘气都变得艰难。
好在这时候,鼓面上的蜂子又起来了。还是和前面一样晃悠悠地飞,去往这“快绿阁”更深的地方。我遥遥凝视它,直到它彻底离开舞台,终于胸膛一松。吐出一口气,绕去后方,预备直接翻墙进入院子。
这么做是有风险,我十有八九再难找到寻踪蜂的方位。可相应的,也能避开前头那些人的目光。
等到双脚落在地上€€€€果然,一点蜂子的影子也见不着。我没放在心上,抬起眼,细细打量起周遭。
有树有花,还有花树之后的回廊。
廊间挂着灯笼,有人在其间走过,身畔总有年轻的郎君女郎。
我深吸一口气,一并靠了过去。如果这里果真通向灵犀卫的据点,他们一定不会将入口放在如此引人注目的地方,得往更深处去……
走啊走,大部分时候,我还是避着人的。偶尔实在避不过,我心一横,一手撑在墙壁上,“呕!”
有试图朝我靠近的男女立刻撤退,趁这个空档,我再度跑路。
慢慢到了后方的屋舍前,原先的丝竹声轻下去,换做各样男男女女的声音。我揉了揉自己难受的胃,抬起目光,细细打量周遭。
那些声响巨大的屋子先排除,安静地则让我一一看过。愈看愈是焦灼,空屋见了,一群人睡死的屋也见了,唯独没有见到谢玉衡。
我心头涌出了可怕的猜测:或许我一开始就想错了方向,谢玉衡并不在此处……脑子开始“嗡”响,手也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我咬咬牙,压下这些心绪,继续往前走。
你没错。
我告诉自己。
京城这么大,在对暗狱一无所知的时候,跟着蜂子走就是你最好的选择。
可是、可是我马上就要把这个地方找完了。别说谢玉衡,就连一个庚三九那样明显习过武功的人都没见到。果真是错了吧?我耽搁了时间,我……
在我心绪越来越烦乱的时候,又一扇门被我推开了。
里头黑漆漆的,不曾点上烛火。
我熟练地先看床铺,再看衣橱。手指屈起来,在木板上敲敲打打,想知道里头有没有密道。结论还是“无”,我再抑制不住,一拳砸在上头。
这时候,我听到了旁侧的呼吸声。
危机感在瞬时炸起,我内力聚向四肢,以最快的速度拧身去喝:“谁?……谢、谢玉衡!”
“沈浮,”他朝我叹了口气,举起手,让我看到上面的瘦头蜂,“我看到这个,就知道你来了。”
停了停,又说:“你来做什么呢?不是都讲好了……”
后头的话没说完。是我不给他机会,直接上前,把人扣入怀中。
情绪大落大起,最终定格在失而复得的喜悦上。我用力抱紧他,恨不能直接与自己的心上人合为一体。谢玉衡僵了僵,倒也随我。
然后,我便发现不对了。
如今是盛夏,衣服都穿得轻薄。我可以鲜明地感觉到,有什么湿润的东西从谢玉衡身上渗透过来,同样打湿了我的衣服。
低头去看,见到满眼暗色。
我心头有了猜测,不敢相信,于是又伸手去摸。
这下不得不信了,我的手指都是红的。
“谢玉衡,”我喉咙发干,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你受伤了?”
第48章 商量
他何止是受伤,根本是半边身子都被染上血色。
只是身处黑暗的屋子,又穿了身方便行动的深色衣服,血色便十分不显。若非方才抱他,兴许都无法发现。
“是谁?”我满心只有这个念头,“是谁伤了谢玉衡?他现在在哪儿,我要砍回来!”
前所未有的怒意在我心头奔涌,以至于我浑身的内力都开始躁动。这种感觉很像前一次和谢玉衡分别的时候,王霸虎等人惊喜地叫,少主正在运起《通天诀》功法。
不,我不是他们的少主€€€€但这具身体是我的,他的武功也是我的。他拿武功作恶,我却不过是想给心上人报仇。
多种思绪在我心头争斗,很快还是怒意占据上风。内力开始膨胀,我的袖子因之鼓起,连束在脑袋后面的头发也无风自起,哗啦糊了旁边谢玉衡满脸。
等等,不是要这样子。
原先的情绪遭遇一瞬间卡顿,我手忙脚乱地去扒拉谢玉衡脸上的头发。但他速度比我更快一点,晃晃脑袋就把自己的漂亮脸蛋解救出来。还抬起手,给了我一个脑瓜崩。
“砍什么砍。”谢玉衡恹恹地说,“这也不都是我的血。再说,咱们能顺顺当当出去就不错了,哪来的功夫主动往前凑。”
我愣住,意识到:“灵犀卫的暗狱果然在这里?他们现在还在外头找你?”
谢玉衡说:“对,都对€€€€寓家vip嘶,你做什么?”
“看看你的伤,”我道,“别动,我拿了药。”
在屋子里待久了,我的眼睛愈发适应此地暗色。靠近的时候,也能直接分辨出谢玉衡衣服上哪里是血,哪里还是从前的颜色。
虽然他骗人前科很多,但这会儿或许能相信他。毕竟是正牌灵犀卫出身,他武功的确不差,自然也可以给旁人留伤。
我这样告诉自己,很快却又推翻这念头。当把谢玉衡的腰带解开、外衫褪下,里头那件白色中衣看起来简直触目惊心!血以他的腰腹左侧为中心,往四面八方扩散开去。最中心的地方已经有些干了,颜色浓郁得近乎成了黑。
我指头发抖,继续剥他衣服。心里是更多更浓的懊悔,一个声音反复在说:你怎么能让他孤身离开?他走的时候,你就应该能想到这个结果!现在再来心疼,是不是太晚了?
接着,我终于看到他真正的伤处。谢玉衡倒也不傻,早在我来之前已经粗略包扎。我能想象到他把上衣脱掉半边袖子,再从衣摆扯下一片,咬着牙往自己身上裹的画面。只是看眼前状况,他这份补救效果显然不怎么样。
沉着脸,我自己也撕下衣摆的一片。再把浸满了鲜血的布料扔到一边,给他换药,换布。
眼看厚厚的药粉覆盖他的伤口,似乎也让那还在流血的地方安分些,我终于安心一点。这时候,才发觉自己指尖冰凉。
整个过程里,谢玉衡都安安静静、乖乖巧巧地配合我。不过,在包扎结束、我拎着他原先那套衣服犹豫的时候,他主动开了口:“你前头检查那个柜子,里头不是有这地方备给客人的衣服吗?”看我看他,又多解释了两句,“我原本想着,若是把沾了血的东西留下,定会让人警觉。但现在已经这样了,不如换身新的,说不准还能掩盖一二。”
我便去为他取衣服。
拿之前,先伸手摸了摸。手指碰到的布料有种崭崭新的微硬,也是,客人们怕也不愿意拿旁人穿过的衣物将就。
等把衣服抖开了,我示意谢玉衡抬起手臂。谢玉衡似乎无奈,虽然照做,但也抱怨:“我也没到连衣服都穿不了的地步吧?”
我听着,抬眼看他。
其实不清楚自己此刻是怎样神色,可谢玉衡明显是因我的表情显露心疼,又来摸我的脸颊,“唉,真不打紧,你别太担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