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玉衡,”我叫他的名字,幽幽地说,“可惜你没练《通天诀》,没法用我的血直接补充血气。”
他一愣,随即沉默。
我很满意他此刻的安静,又低头忙活了起来。先把旧衣服从谢玉衡身上彻底扯掉,再将新衣披在他身上。如果可以的话,我其实还想要打水为他清洗身上血痕。其中很多地方已经干了,手指摸上去,便有扑簌簌的红灰落下来。
可惜水井距离此地太远,现在单独出去也不是什么好的选择。我只能忍耐,细细为谢玉衡穿好衣裳。
大约是觉得屋内太沉默,在我研究腰带要怎么系的时候,谢玉衡开始讲他前头遇到的事情。他拿轻松口吻,说自己打探到了好消息,聂庄主人还活着。虽然伤得有点重,但他找着机会为他摸了脉,确定只要好好养着,庄主的身体、武功都能恢复。
我听出他这话没有说完。什么算“恢复”?八成九成算,一成两成也算。不过,人还活着,的确有了希望。
我唇角有了点笑,谢玉衡看了,再接再厉,说除了聂庄主本人,他的两个儿子状况也还好。至于夫人、女儿,因男囚女囚不在一边,时间紧迫之下,谢玉衡没来得及去他们那边瞧。但他有经验,只要不是女眷亲自犯事,灵犀卫们没多少折腾她们的兴趣。除了最后偿命外,她们在暗狱过得没准比在普通监狱还舒服些。
“这么顺利,”我说,“那你是怎么被发现的?”
谢玉衡一僵。
我放下系好的腰带,轻轻拍了拍手。更多血灰落了下去,让我失去摸摸谢玉衡脸颊的兴致。
“总不能是你觉得事情太简单,所以主动朝守在狱里头的人暴露了吧?”我问,“谢玉衡,你能别再避重就轻了吗?我看起来有那么好糊弄吗?”
他被我说得沉默。
我看着他,心头又怜又恨,而这些情绪又汇融成了更多的爱。“找个安全的地方,把谢玉衡藏在里面”的念头冒上来,还没来得及变得更清晰,就被他的话音打断。
我总是更在意他的,于是他一开口,我的心思就被完全吸引,听他讲,他其实是被聂无尘的一名弟子出卖。
“我其实并未和聂庄主有什么交流,可即便如此,我停留的时间也的确多了些,待他的态度也的确比其他人和缓些……要走的时候碰到个后辈,原先已经对付过去了,可那弟子突然扑到栏杆前,说他有线索可以举报,求朝廷不杀他。
“我虽有易容,不至于直接被认出来,可身份本就经不住推敲。那后辈要带我去验证,这如何能成?自然是找到机会就跑,可惜没跑利索。
”可惜了聂庄主,分明是个磊落人物,却有这么一个徒弟。”能和聂无尘一起被抓被关,对方初时定也不会抱有坏心思。只是在见识过灵犀卫的手段之后被骇破胆子,要“弃暗投明”。
我神色沉下去,问他:“朝廷真的会不杀他吗?”
如果会的话,他也会在我“以牙还牙”的名单上。
扪心自问,我依然做不到像这个世界的很多人一样轻视人命,哪怕拥有一身高超武艺也不愿真正手染鲜血。但当下,总不能任人欺负却不还手。
谢玉衡却淡淡回答:“当然会。”
我默然片刻,甩甩脑袋,“那就不说这些了。外头大约有多少人盯着?他们现在是没搜到这儿,咱们却也不能留太久。你和我说说明白,咱们有个章程。”
谢玉衡点头,神色也变得凝重。“追我出来的后背共有三名,两个已经被我废了,还有一个该是回去找人。你说得对,他们如今怕是正在附近搜查。若是直接离去,定要引起注意。”
我提议:“若是扮作这地方的客人呢?”
谢玉衡无奈:“你当他们为何要夜宿此处?自然是因为回不去。”
“宵禁”两个字被他灌输给我。我晃晃脑袋,明白了,“就没有什么斡旋余地吗?”
”那到不是。“谢玉衡沉吟,”若是宫中有紧急政务,或者家里有生死大事……”
很好理解。皇帝的活儿得接着,大晚上重病了生娃娃了得让人找大夫。
可这些情况与我俩都对不上。谢玉衡说着,嘴巴抿了起来,露出一点为难模样。我倒是冷不丁讲话,说:“若是这地方出了事,让人待不下去呢?”
谢玉衡侧过头看我。
我咬了咬自己嘴巴,自己否认:“不行。真出了事,万一牵连了无辜……”以这个地方的道德评判,来喝花酒的人大约的确是“无辜”的。再有,哪怕不说他们,还有那些跟在他们身边的年轻男女。
“是个思路。”谢玉衡却说,“你若担心有所牵连,大不了,咱们多布置布置也就是了。”
我眨眨眼睛,“嗯?此话怎讲。”
谢玉衡低声说了几句。我听着,渐渐恍然:“有道理,就这么做。”
两炷香工夫后。
冲天的黑色浓烟从我前头经过的院子里飘起,我拿湿帕子捂住口鼻,躲在一旁大喊:“走水了!走水了!快跑!”
第49章 拦路
这边的动静很快吸引来原本守在前厅的龟公。只见一身材瘦削的中年男子挽着袖子、气势汹汹便出来了。走到一半儿,又神色大变,奔回去复读我的话:“走水,快逃啊!”
我躲在烟雾后头,竖起耳朵,去听前头混乱的声响。果然,面对这等危害到生命的大事,没人能镇定下来。各种脚步声,杯子盘子摔碎的声音,包括桌子翻倒的声音一并传了过来。让我心神大定,扭过头,又朝背后的“客房”奔去。
照就是一路跑,一路嚎,果真又惊动了不少人。捂住被不穿衣服的老男人辣到的眼睛,我暗暗决定待会儿一定要在谢玉衡身上饱回眼福。至于在那之前,当然是€€€€
“仿佛是前院走水,”我“惊慌失措”地喊,“咱们从后门跑!”
“好好,后门!”跟着老男人的小郎提起速度,一溜烟儿超过了他。
类似的场面还有不少,可惜他们都没仔细朝院中看。若是瞧了,自然会发觉,浓烟只不过是从几个压根和建筑不相连的边角冒出来。
为了达成这种效果,我特地砍了几根院中树。那会儿前头的人专心看歌舞,后头的人更有大事要忙,我武功又好,竟真做到了一路安静,只有树往下倒的时候发出声响。也无妨,这动静早被其他声音盖了过去。
收拾好后,又往上头倒了几罐酒,确保能烧着。快绿阁不缺这东西,烟自然就起来了,倒是少见明火。
这也在我和谢玉衡的意料之内。或者说,干脆是我们的目标。没有明火,周围的建筑便不会被牵连,真正酿出大祸。烟倒是不怕,我刚说了句“可火灾死亡的大部分人其实是被熏死”,就记起院子是个敞开的地方。风吹过来,很快就能将浓烟带走。
顺道进一步帮我们营造效果。
总的来说,一直到现在,事情都在我和谢玉衡的掌握之中。
眼见一波衣冠不整的男男女女跑走,我回到屋子里,预备架起谢玉衡:“咱们也走!”
谢玉衡点点头。
这个时间点也是我们讨论过的。不能与第一波人一起出去,因为守在外头的灵犀卫一定会分出人手追赶他们。但也不能留下,谢玉衡躲在这条街上,恰好街上一家经营场所走水,有脑子没脑子都能想到这事儿和他有关系。加上“火势”本也就那样,初时能让人惊慌,可只要稍微冷静下来,就能很容易看穿其中虚实€€€€也更能佐证,这就是谢玉衡折腾出来的乱子。
现在就很不错。
谢玉衡拒绝了我架起他的提议,说他自己还能走。我想到他肚子上的伤就心惊肉跳,他却说,有了我的包扎,那伤口能坚持些时候。
“不要再耽搁了。”他说,“会来不及的。”
我沉思:“有没有可能,咱们干脆跑到旁边其他楼里。”
谢玉衡无语地看我:“然后等明天官兵真的过来?理由都是咱们帮忙找的。”
出了走水这种事,自然得有人来调查。
我“呃”了声,也意识到自己前头的念头不靠谱。“那行,你要是不舒服了,一定要€€€€”
“告诉你。”谢玉衡说,“放心吧。之前不知道咱俩都快死了,我是一直想着找个时间走。但现在知道了,你我都只剩下寥寥几个月,眼下更是可能直接搭在这大事里,我便又想起码把事儿做完再走。”
索然很不应该,我却还是忍不住笑了一下,这才收敛起来,喃喃说:“那你现在换了衣服倒是恰好,只是我,”在前头的拥抱里,身上多少沾了些谢玉衡的血,“等等,我立马处理。”
不用再换新衣服,只是把原先穿的解开、弄乱,把带血的地方都盖下去。
这才是更符合逃难客人的姿态。我很快搞定,再把自己的胡子扯下来,贴在谢玉衡脸上,“走走,不能再耽搁了!”
如我俩所想,后门外果然挺空旷,早走的“前辈”们正在前头狂奔。
还有个意外收获。这边人虽少,却也总有那么两个。他们瞧了跑路的人,自然要问一句发生什么,再得到惊慌失措的回答。
奔出来的人立刻更多。我和谢玉衡混入其中,愈是不引人注目。
我却不曾因此安心。纵然一时逃脱了灵犀卫的视线,后头还有巡夜兵等着。见到这么多人从巷子里奔出去,他们自要有前来盘问。要是那会儿耽搁了时候,我俩怕是照样要落在灵犀卫手中。
不过,眼下状况里,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怀着忧虑,我继续往前。再走些时候,果然看到了最不想见到的场景:最先出去的那老男人与小郎已经与一队身着盔甲的官兵相对,他们后头的人也停下脚步,乖乖候着。
我的眼神不由往旁侧飘去,思索起自己这会儿应往何处躲藏。若是城中其他地方,这倒也不是什么难题。偏偏烟柳巷子里一不缺的是酒水,二不缺的便是灯火。灯笼光明晃晃地照在我和谢玉衡身上,人还没靠近呢,已经有人喊我俩:“你们又是何等身份?”
“这……”
我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官兵没有一皱,当即分出一人朝我俩走来。我面皮轻轻抽了一下,认真计划起这会儿能否飞身上房。这时候,身畔忽而多了一道重量。
是谢玉衡!
他身子倒了下来,压在我身上!
这是怎么了?莫非伤势终于支撑不住?€€€€我心头正是惊忧交加,忽听谢玉衡的话音在耳畔响起。声响很轻,不过是一道吐息的动静。字音却还是很分明,道了两个名姓不算,还有家址、家中是何营生。
原来是给我作弊的。
我压住心头喜悦情绪,尽量镇定地和眼前的巡夜兵道:“回禀大人,小人住在城南的顺平巷子,平日做些小生意罢了。这是小人义兄,”说着,朝歪在我身上的谢玉衡看了一眼,以一种尴尬而不失礼貌的态度开口,一并讲了谢玉衡教会我的那些台词,“原先只是出来喝酒耍耍,没想到出了这档子事,唉!”
后头还加了两句自我发挥。显然,这两句话很有用,官兵脸上也浮出了深夜加班的怨气。又看了眼我俩,便说:“行了,一并等着吧。”
我提心:“等……着?”
官兵不耐烦道:“自然要给你们写了令条,才好离去。”
我默然,心道这倒是他们行事有章法了。城中不光这一队人马在巡逻,我们就这么走了,撞上其他巡夜兵怕是说不清。因这个,其他人都在前头安安生生地等。倒也有那不耐的,人已经朝旁侧其他馆子去了,我和谢玉衡却不能效仿他们。
只好耐下性子等,好在官兵们备令条的速度很快。他们手中本有模板,将人的名姓住址填上去就行。不久便轮到我们,我一面踩脚一面盯着那个拿笔的,看他朝我俩问名字中的字是怎么写,恨不能直接将笔抢来。
好在直到条子到手,都没人从后面追来。我连忙扶着谢玉衡往远处走,只等再拉开些距离,就背着谢玉衡躲起来。最好是个医馆,能让我再给他处理一遍伤势。
“回落脚处”的选项并未出现,我也没那么傻。
等拐过街角,烟柳巷的灯火彻底消失在身后,我扭头安慰谢玉衡:“没事儿了,今晚咱们……”
谢玉衡没有回应我。
他缓缓直起身子,看向前方。
我心头一凛,同样转头去看前方,却见一道身影立在黑暗中。见我俩发现了他,这才缓缓现身。
那张面孔我再熟悉不过,正是两个月前与我在景阳城里打过交道的天枢!
他竟守在此处,只等我与谢玉衡投入落网!
我心头一震,没有任何犹豫,直接抽出腰间长剑。同时往前一步,将谢玉衡挡在身后。
没说多余的话,我知道谢玉衡不会走。此刻要么我战胜天枢,与心上人共同离去,要么我们一起留在此处。
天枢同样不曾废话,我俩顷刻间缠斗在一起。兵器碰撞的铿锵声响落在空荡荡的街道上,有夜惊百姓偷偷开窗。
我本能地留意到这些,却完全没心思去理会。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天枢的兵器上,防备他,打杀他,要他再也不能成为挡在我与谢玉衡身前的阻碍!
我渐处上风,天枢的神色则越来越糟。
这怪他运气不好。如果仍在景阳城里,我多半不是他的对手。可经历了与终南剑派同行、与众多江湖客同路,我对武功有了更进一步领悟。不多时,我将他压在剑下。
天枢艰难地用手摸索挂在颈间的哨子。我没给他这个机会,直接将他手腕折断,又将哨子丢走。
天枢凶狠地瞪我,张口便要开骂。我顺手又卸了他的下巴,再将他双腿一并折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