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固关乡又安静了下来,只剩下火堆燃烧发出的噼啪声以及马肉吱吱冒油的响动。
乡勇跟壮民不知道怎么,一个个心里都冒出了一些不是滋味的味道。
大概是他们现在活得像个人样了吧,那天傍晚,那个小小孩童说的话已经实现了。他们能够真真切切地活着,也开始尝试堂堂正正地开口。
于是他们也开始怜悯别人,甚至想要这些人也跟他们一样像个人一样活起来。可是这个世道,不是什么地方都有一个李大人,更不是什么地方都有昀哥儿这样奇特的小孩子。
“都坐,大晚上也冷,姜叔你带人再多升几个火堆起来。”还是昀哥儿先回神开口。
那些乡勇不用姜光叫,立马一个个就去找干柴生火去了。
很快一个个大火堆在村子里升好,那些老弱病残就算麻木可也毕竟是活人,下意识往火堆的方向靠。
“邓羌你带人去把那些从羌族、氐人身上剥下来的衣服给他们。”
邓羌立马叫上冯胜等人,很快就把一件件棉衣、毛皮都给拿了过来。就是不少都沾染了血渍跟污泥,甚至泛着明显的潮气。
“现在只有这些了,你们拿着衣服在火堆旁边烤烤,稍微干了再穿上。”
那些麻木的人在白马氐这些人进到固关乡的时候,他们缩在棚户里面不出去。昀哥儿他们来的时候,他们也缩在里面没动静。
仿佛谁都可以对他们做什么,他们也听天由命,逆来顺受。
他们一个个早就像是被驯服甚至失去了思想的牲畜,只依靠着最后一丝好死不如赖活着的求生意志就这么活着。
姜光去驱赶他们,让他们从棚户里面出来的时候,他们就哆哆嗦嗦地出来。
这些人早就不会反抗,也不会挣扎了。
€€底下乡的小孩还有一些稚气跟童真,他们幼小的年纪还没有完完全全被生活的苦难所压倒。可固关乡这些则不同了,这些小孩儿都一个个死气沉沉,幼小的眼睛中只剩下了麻木跟怯懦。
一直到一件件的棉衣或着兽皮衣放到他们手上,然后是一块块烤好的马肉。
他们饿太久了,其实应该给点粥的。
可是昀哥儿他们根本没带粟米,锅也没有几口,只能尽可能煮点马肉汤,一会儿让他们喝点肉汤暖暖肚子。
“吃吧。”
马肉真的很多,那些伤腿的、死掉的…都可以吃。
这些人终于反应了过来,忽然他们之间不知道是谁啊地喊叫了一声,然后死死抱着怀里的衣服就开始大口大口啃咬起了手里的马肉。
冯胜这些乡勇不知怎么,忽然心情又好了起来。他们笑嘻嘻地继续烤起了马肉,还有那几口锅稍微终于炖好一些肉汤的时候,也顾着这些乡民先给他们吃了。
昀哥儿看了会儿这些乡民,最后慢慢叹了口气。
不过他也没继续在外面待下去了,这几天阴雨天连续赶路,加上今天在林子里面钻了一天,昀哥儿也疲惫得厉害。跟姜光说了声后,昀哥儿就去休息了。
第二天一大早,昀哥儿就自动醒了过来。
他倒是精神恢复得差不多了,但是李复竟然病倒了。他这书生这几天又是赶路又是淋雨,昨天还被战场刺激到了,晚上马肉都没怎么吃就匆匆休息了。
今天一看,直接得了风寒。
姜光他们随着带着一些药材,本来是怕昀哥儿年纪小染风寒备下的,现在刚好拿出来李复用了。
抽空姜光还暗暗想,这李大人是真不顶用。不过幸好李大人虽然能力一般,可做爹还是不错的。他这么大一个人,没觉得听昀哥儿这么小一个孩子觉得丢人,知己擅听也是一种优点。
昀哥儿本来想去看看自己阿爹的,结果姜光不让他去,连李复都不让他去,就怕他过了病气。
行吧。
索性李复看起来不严重,回头发发汗也差不多了。
大清早昀哥儿索性去安排战后事宜,首先是那些战场上死去的羌族、氐人,为了防止开春有疫病发生,这些全部就地烧了。
这场面不是很好,昀哥儿没去看,怕吃不下饭。
另外就是自己这边的伤亡人数,昨天就统计出来了。民壮那儿死了四个,重伤三个,乡勇这儿没死人,但有重伤六人,轻伤二十几个。真的幸亏昨天打的是顺风仗,对方基本只想逃跑,所以伤亡可以说是相当轻了。
那个被邓羌甩脱的长刀砍到马腿,然后从马上摔下来的杨罗是当场死亡的,他掉下来直接被倒下的马压到了脖子,加上后面逃跑的人骑马冲上来,现在身体都被踩成了烂泥,就剩下一个脑袋勉强能辨认了。
这脑袋昀哥儿觉得还能用,所以忍着恶心问姜光能不能保存一下。姜光就找来了生石灰给这颗脑袋处理了一下,加上现在是冬天,烂得也比较慢。
这些处理完之后就是处理那些民壮的尸体了。
这些尸体都全部被小心收敛了起来,现场也找不到什么能用的东西,只能先用马皮给他们裹好,回头再送去他们家里。
同时还得对他们的家里人进行抚恤。
自从成立乡勇兵之后,昀哥儿就专门去问李复,找过一些梁国关于士兵的一些待遇问题研究过的。
然后昀哥儿就发现梁国现在是腐朽得不成样子了,可曾经它也是辉煌的。比如自梁国之前的朝代,其实朝廷对士兵都是没有明确法律出台的抚恤金制度的。甚至更早更早还是要当兵的自带武器跟干粮从军,没有任何军饷,唯一的好处就是可能会因为有战功而博出头,最终获得官位。
后面的朝代有所进步,但主要也是针对有品级的军官。
战死之后,对家人有一定的免税制度,甚至还有一笔金钱补偿或者是给予田亩。但这些不固定,能拿到什么都看当时的主官怎么给你争取,也看时任皇帝跟朝堂诸公是个什么状况。
而到了梁国,那位开国皇帝正式从法律层面上确定了抚恤金制度,甚至有专门的法律对士兵的各项问题进行管制,如《军防令》就是规定了边防士兵应该怎么练兵、防卫。
《捕兵令》则是详细规定了逃兵应该怎么追捕,追捕后的处置方式有哪些,更有《职述令》,则是规定了各个等级士兵的军饷以及士兵死亡后应该得到的各类补偿等。甚至详细到士兵是在战时死亡还是在营地突发疾病死亡,都有不同的赔偿方式跟金额。
当然能够维持这些制度的只有梁国的前期,到了梁国中期时这些制度已经开始崩盘了,现在更是放屁了。
如果按照《职述令》,这些民壮是属于士兵预备役,然后在剿匪中牺牲,那么他们能够获得的抚恤就是朝廷会准备一套寿衣,再把寿衣放在空棺中送到死者家中,最后由家里人换衣入棺。
如果家中还有青壮年,则可以补牺牲者的缺。如果没有,那么家里人就可以一次性拿到对方半年的工资,另外再给绢绸布匹一匹,这些就是全部的了。
如果按照梁国法律的制度执行,对今天这些跟他一起出来打氐族、羌族的民壮跟乡勇来说,他们照样会感激涕零。
谁叫梁国赖账太久了,摆烂也太久了。现在只要别人稍微按照规矩办事,那在对比下这个人简直好得不可思议。
可昀哥儿却觉得他可以做得更好一点。
毕竟是要造反的,人心要收索性就收的别人无可指责。但也不能一味只是给钱,不然他们当兵就全是利益驱使,虽然在金钱的作用下也能够激发斗志。可这样一来,以后很可能变成士兵战前就要钱,闻钱欣喜,不见钱财就不听调令,到时候也麻烦。
抽空的时候,昀哥儿一直想着这事儿。
顺带还去看了看固关乡的乡民,这些人也早就醒了,昨晚给的棉衣已经被烘干,这会儿一个个衣服也都裹好了。
比起昨晚,今天的他们似乎恢复了一些生气,只是还是缩在一起不敢说话。最后还是一个五十多岁却老地跟七八十岁的老人颤巍巍站起来,然后看着被姜光他们围在一起保护的昀哥儿就跪下了。
昀哥儿才知道固关乡没有县轶,但有三老,也就是他了。他年轻时候读过一点书,所以还有一些文化。因此也是吃饱喝足之后最先恢复精气神,能清楚讲话表达的人。
固关乡这些年一直被劫掠,青壮大多被杀死,到现在没多少人了,粮食也就没法种了。就这样,前些年还有陇县的人来强行收粮,真的把他们逼得什么办法都没了。
李复来了之后稍微好一点。
大概见这里困苦,那些收粮胥吏知道李复不是大贪之人,也怕固关乡的人去陇县状告,于是就不太往这里来了。
这里真榨不出油水了。
于是这些人就苟延残喘地活着。
这里穷苦是地理位置造成了,昀哥儿想了想,只能带他们往€€底下乡方向撤。没办法,现在陇县没多少兵马。要是兵马充足,谁还敢过来劫掠?直接从陇县出兵就可以了。
“大人。”三老颤巍巍地哭着。
既欣喜遇到了一位好官,也感叹自此要远离故土,这把年纪还要埋骨他处的悲哀。
昀哥儿让他起来,他一寸寸慢悠悠从破败的固关乡看过去,这里明明是这些村民的国家村民的故土,可是那些异族人进出这里却如无人之境,甚至他们自己打仗都把战场定在了别人的地盘里。
可恨!
“姜叔,在这里立个空白石碑。”昀哥儿稚嫩的声音响起。
其他人诧异地看着他,昀哥儿不知道怎么的,心中也涌起一番激荡,他终究是这个时代的人,而不是活在记忆中大学生昀哥儿的朝代。
昀哥儿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开口:“请诸位见证,予我李氏十年时间。十年内必让你们回归此地故乡!更要马踏异族,于此处对此碑祭拜那些无辜死去的青壮!”
“天地先祖,皆可见证!”
三老带头重新跪下,原本被苦难折磨得早已没有了眼泪的眼睛,可此刻竟然发现他还能哭出来。
原来终究还是有人没有忘记他们的。
那么,于此刻,诸君共见!
愿李家气运勃发,兵道昌盛,以兵之凶险行人间正道,早日带他们还乡!
第54章 闻战则喜与英勇之家
留出了一些时间让这些固关乡的乡民去收拾东西,昀哥儿他们则是开始漫山遍野地找马。顺带把那些死马全开膛破肚然后带走,不能浪费肉食。
昨天战场上死了很多,另外也有一小部分被羌、氐二族人骑走,还有就是昨天晚上不少马也已经走失了,最后能找回多少全听天由命吧。
反正是白得的,有多少都是高兴的事。
一直到下午,那些乡民几乎把棚屋里面有的东西全搬了出来,那些破烂的鞋子、竹筐、有着缺口的陶碗…这些都是他们所有的财产了。
这些财产中唯一亮眼的就是有个小孩儿竟然抱着一只老母鸡,然后用手死命护着,防止周围人对这只老母鸡投来眼馋的目光。
等他们收拾好,乐单等人找马也差不多了,最后清点了一下,差不多有四百多匹。
这些马不是野马群,原本就是被人驯养的。因此被人一匹匹赶回来后,虽然战场残留的血腥气让马群有些躁动,但还是一群群随着人流移动,没有太过受惊。
“一人骑一匹带一匹,别把马弄丢,咱们回陇县!”
昀哥儿本来想让固关乡那些乡民上马的,这些人的身体状况很差劲,走路回去估计要拖慢不少行程。可最后又发现骑马不是简单的事,这些马虽然是为人驯养,但还是有些危险。那些老弱一个稳不住身体,第二没学过骑射也不敢上马。
最后固关乡乡民只能在中间慢慢走,而乡勇则一分为二,一部分骑马在前开路,另外一部分在后面慢慢走,防止有乡民落队,慢点就慢点吧。
来的时候阴雨绵绵,那些乡勇跟民壮装备齐全,看似有着精兵的气息,实则内里还是充斥着胆怯跟不安。
可回去的时候,他们不仅带了人跟马,收缴了羌族携带的一些财物,更重要的是这些乡勇的身上已经有了几分血煞气凝练于军伍的味道了。
真正的百战杀兵终究还是要在战场上打出来的。
即使这是一次顺风仗,可这场战争还是足够让那些乡勇兵真真正正从逃兵这个身份中走出来,彻彻底底地告别这段让他们羞愧的过往。
一路行军路不好走,中间驱赶着马匹先去了€€底下乡那儿补充了一回粮草,同时也把这两百多人并入€€底下乡。安排了这两百多人的去处,并分给他们过冬的粮食之后,昀哥儿在€€底下乡这儿又耽误了两天时间。
最后从出来到彻底回到陇县,一共花费了八天时间,在第八天的时候,他们彻彻底底回到陇县。
李大人出去剿匪,其实这个事从他们离开那一天整个陇县的人就都知道了。
因为现在税收太过厉害,因此很多人都成了隐民或者流民。不少青壮索性遁入山中成为强人,也会时常对凉州之民或则外族之人无差别劫掠。
这种现象很多,不只是凉州,像是中原富裕大州更为严重。甚至有些世家豪族会主动养匪,毕竟现在世道越来越乱,没点武力保护谁能放心啊。
但这些匪徒确实让很多乡民不堪其扰。
陇县之前剿匪剿匪也喊过很多年,可要剿匪就要钱,之前的县长就说让县中大户募捐,更让各乡民额外给剿匪税。最后钱拿了,事儿没办。这次李大人主动剿匪,其实满县的人都等着消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