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坦然接受拥有那样一段过去,却不意味着他也得接受那些遗留下来的哀伤与期望。他对丹郁从未产生过与此相关的向往。
但他还是挺喜欢小玫瑰的。承认这份偏爱,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至于更多的……
恐怕是没有了。
所以他不知道自己给出了怎样的回答,如果给了回答,他想,那也一定不是丹郁想听到的回答。给了人期待,又亲手打破,他一直都在这样做,以前是,所以,现在也是。
而他,是没有未来的。
任务成功,他会延续曾经的反派生活,任务失败,他会接受必将到来的惩罚。他从来都没得选择。
所以,回到那个问题€€€€
他会,再一次消失吗?
他想他知道为什么会被删除记忆了。
后来,他再次醒过来,又再次睡过去,甚至再次醒过来,时间的流速于他而言没有任何的感知度,在这个坠毁的半截星船里,或许待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丹郁也乱七八糟地问过他一些问题,但他并不是所有问题都会回答,他只知道,在他的那些回答里,丹郁可以把它们构建成这样一段说明€€€€
他的确是他一直以来要找的那个人,可是,那又怎样呢?
他不知道丹郁理解过来后是怎样的表情,只知道在这之后,丹郁就凑到了他的怀里,抱得他很紧,力道是那样的重,有些发狠地说道:“我讨厌你。”
可余悸没听说过,讨厌一个人的时候,是要拥抱的。
还抱得这样紧。
大约就是这个时候,不知道是白天还是晚上的这个时候,星船剧烈地震动了一下。旁边的碎石滚落下去,长久的下坠后,才隐约传来一丝回音。
原来这是一个类似断崖一样的高地,星船就在高地的边缘,周边的落石支撑不住坍塌下来的墙体,开始掉落下去,但星船陷得比较深,短时间内或许没有这个烦恼。
等到周边似乎平稳了下来,丹郁才爬上去,推了推天窗,看星船还陷在地里,就准备爬回去,就在这时,余悸说道:“外面有人。”
丹郁愣了一下,再次探出头,先是朝着四周望了一圈,没看到什么人影,然后又释放出精神力触须,探了一圈却只探到了离此处很远的几批异种,除此之外,就什么都没有探到了。
无形的精神力丝线穿越重重黑雾,缠绕在余悸的指尖,余悸指向了一个空洞的方向,说:“在更远的地方。”
在超过丹郁的探测能力的,更远的地方。
余悸说:“看来上次判断错了。”
上次遇到那堆异种碎片,以为是救援队,或者是没能及时撤离的士兵,但这次余悸探测到了,丝线尽头,只有一个人。
没有所谓的两个人,或者两个人以上。
一个人,能在这种地方行动的,不依靠任何同伴的一个人,只有两种存在。第一种,是像丹郁这样的,被规则之外的交易所保护起来的特殊存在,至于第二种……
Alpha向导。
是余悸这样的,既能为自己编织屏障,又拥有战斗力的Alpha向导。
余悸微微一笑:“我猜是上次那个罪犯。”
丹郁:“他在往哪边走?”
余悸动了动指尖,精神力丝线回溯,余悸说:“正在远离我们。”
丹郁似乎松了口气,“还好是远离。”
如果是往他们靠近的话,或许要不了多久,他们就进到他的探测范围了。余悸的精神力远超一众指挥官是事实,可余悸如今的精神力不济也是事实,如此薄弱的精神力外壁,简直不敢想再一次过度使用的后果。
可余悸却说:“小玫瑰,我们得出发了。”
丹郁有些无措:“为什么?”
余悸缓缓起身,朝着未知的黑暗伸出手,丹郁不明所以地看了一会儿,注意到余悸似乎在漫无目的地摸索,于是赶紧爬下来,接住了余悸的掌心。
余悸困在黑暗里,却也至今都无法适应黑暗。
微顿片刻后,余悸屈起手指,握紧丹郁的手。他没有直接告诉丹郁原因,而是说道:“我记得我跟你说过,两区危机是他搞出来的。”
异种的动向无法准确预测,但异种有没有大批量地汇聚起来,却是可以探测得到的。罪犯亲口说过,没那么大能耐,但却可以搭把手。
自罪犯出逃后,销声匿迹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罪犯第一次出手,就让人类基地失去了一位指挥官,在那之后,两区危机频发。他一定是掌握了某种辨别方向的特殊技巧,才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光罩附近,抓住机会,带来一次又一次的毁灭。
丹郁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你是说,他又要去破坏光罩了。”
余悸点头,“或许。”
丹郁:“那我们得去阻止他。”
话音刚落,丹郁就觉得空气似乎凝滞了一下,他奇怪地转过头,看到的是余悸有些下压的嘴角。
余悸好像对他说的那句话很不满。
丹郁迟疑起来,听到余悸说:“是回人类基地。”
既然罪犯有方向,那就可以试着跟着他,等罪犯找到了光罩,他们也就找到了人类基地。丹郁不觉得这两者之间有什么不一样,可余悸似乎认为,这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星船里所剩的营养剂和水都不怎么多了,丹郁把它们都尽可能都带上,然后就离开了这个保护了他们多时的小型避难所。
走下高地,丹郁驻足回望,他看到半截星船旁边时不时滚落下去的土壤和碎石,它们似乎发出了一种很明确的信号,即便继续待在这里,要不了多久,星船也会随着这片地一起坍塌滚落下去的。
沦陷之地,没有任何一个全然安稳的避难所,所有的安稳都只是暂时的,没人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也没人知道,等待在前方的,是生路,还是死路。
“你能支撑得起这么远距离的追踪吗?”
缠绕在指尖的精神力丝线似乎闪过了一抹极其轻微的暗光,余悸说:“一根丝线而已。”
又是一惯的那样,避重就轻,从不好好回答问题,说出的话也很误导人。就好像在说,只是一根精神力丝线而已,所以,不值一提。
可丹郁分明看到,编织在身边的光罩,已经缩小了一圈了。
随着他们的前行,深层次的冰寒一点点弥漫上来,他们似乎在往一个更加寒冷的地方靠近。途中余悸不知道在哪里碰了什么,遮挡在眼睛上的布条被润湿了,还有些脏污,短暂的休息里,丹郁帮他换了一条。
新的布条不知道是从哪里撕扯下来的,余悸没有听到布条撕扯的声音,或许是在星船就撕了几条提前准备好了,具体的他并不清楚,只知道旧的那条布条被取下来的前一秒,他闭上了眼睛,在眼睛再次睁开的那一点点时间里,他好像有一瞬间,看见了眼前人的面容。
但那只是错觉。
一如既往的黑暗里,轻柔的触感再次覆来,跟上次一样,丹郁单腿半跪,探着身子过去系布条。每每丹郁这样靠近,余悸都会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或是搭在丹郁腰间,或是轻轻拥住丹郁,这一次,他是环住丹郁的,把在腰肢上的手按了一按,问:“布条是什么颜色的?”
布料绕在指尖,丹郁微微一顿,“你就这么关心布的颜色吗?”
说着好像还冷哼了一声,可即便如此,仍旧回答道:“白色,还是白色的。”
“这样啊,”余悸说,“那就好。”
如果是奇怪的颜色,就好像他会拒绝戴上去一样,丹郁欲言又止了一下,还是说道:“又没人看见,这么在意颜色搭配做什么?”
余悸问:“你不是人吗?”
第68章
“我是啊!”
丹郁系好结,把手落在余悸肩头,问:“那你这么在意,是因为要给我看吗?”
看着显然沉默起来的余悸,丹郁耸了耸肩,然后站起身,挽着余悸继续往前走。起先是挽着走的,后来觉得有点影响脚程,丹郁就走在了前面,拉着余悸的手在黑雾里晃晃悠悠地走,有时绕开不好走的路,有时绕开可能会遇上的异种。
上次那样的意外不可以再发生第二次了,所以丹郁每隔一会儿都会释放出精神力往外探测一次。在又一次探测完后,精神力回溯的间隙里,丹郁伸出手,抚在光罩的边缘。
指尖往前一探,毒素渗入皮肤,异样的疼痛使得丹郁脚步踉跄了一下。
渗进体内的毒素在周身走了一趟,最后汇入眼尾,那个位置开始隐隐发烫,丹郁抚着红痕,回头望向身后的人。
看得认真,看得沉重。
“怎么了?”余悸问。
丹郁说没什么,是脚下的路不好走,不小心绊了一下。
周边的景象好像永远都是相似的,脚下的废墟,围绕在身边的黑雾,和时不时探出一条枯枝来的异种。罪犯很会选道,途中遇到的异种不多,路也越走越偏僻,可走着走着,余悸忽然说:“他不见了。”
丹郁脚步一顿,“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精神力尽头的丝线往四周蔓延,甚至渗入地面,仍旧没有探寻到罪犯的踪迹,像突然消失了一样,就这么离开了他的精神力追踪范围。绕在指尖的丝线一点点回溯,余悸说:“去看看就知道了。”
罪犯消失的位置是一个废墟边角,四周凌乱地散着一些切口十分新的碎片,除此之外,就没有其它什么了。丹郁茫然地看了看四周,问:“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奇怪的味道?”
余悸:“什么味道?”
丹郁闻了又闻,无措地看了圈周围,握紧余悸的手,拉着他往前面走了一段距离,然后蹲下来,指腹在地面压了一压,说道:“血。”
是血的味道。
血滴落在废墟上,只有几滴,不多,丹郁又往前走了几步,前面也有几滴,看着像是移动的时候滴落下来的。
外界的气味混杂,但在外面待得久了,就勉强能适应这些混杂的味道,从中辨别出一点稍微新鲜的血腥味,对五感极其敏锐的他来说,也不算是一件难事。
可问题也出在这里。丹郁回过头,嗓音发紧,试探着问道:“你……闻不到吗?”
已经……闻不到了吗?
罪犯不是突然消失的,是远离了余悸的探测范围,但余悸的感知度降低了,才会觉得罪犯是突然消失的。丹郁有些紧张地站起来,更加用力地握紧了余悸的手:“追不上就算了,我们不追了,别再用精神力了。”
可余悸还是那句话:“一根丝线而已。”
也仍旧是那种无所谓的语气。可丹郁却突然说道:“你能不能听我一次?”
不大的声音里,有了点嘶吼意味。
空气因此变得沉闷。
长久的安静后,丹郁的声音轻缓下来,说:“我不知道你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些什么,你不告诉我,我也猜不到。可能你一直都是靠自己解决任何问题,没给自己留过什么后路,所以做起事来总是不管不顾,可是你能不能……别这样啊。”
丹郁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在疗养院被推下去后,就再也没能从那里站起来了,因为余悸从那时起就挡在了他的面前。哪怕那只是余悸当时的一场豪赌,可余悸从那个时候起,就已经是不管不顾的了。
这也是越危急、困境越大,余悸反而总是越轻松的原因,因为余悸是真的不在乎,不在乎那种名为死亡的归途。
丹郁为此感到悲哀,即便相认,即便不再刻意推开他,可余悸仍旧没有因为他的存在,而对那样的归途产生一丝畏惧。
他一直试图看清余悸,不曾想那层迷雾散去,他仍旧无法看清余悸。
漫长的静默之后,余悸指尖微动,似乎收回了那根跨越天际的丝线,说道:“那就听你的。”
听着这道声音,丹郁猛然松了口气。
“好,好,听我的。”
他小心翼翼地再次拢紧余悸的手,三步一回头地盯着余悸看,反复揣摩,又反复将精神力渗进余悸的精神域,确定余悸真的没有再使用精神力后,才稍稍放宽了心。
血迹一两滴地散落绵延,越往前走,血滴越少,走到最后,已经相隔了很远一段距离都没再看到血滴了。废墟在离他们远去,脚下是沉厚的土地,黑色的,伴着冰屑,一步一响,像陷进冰泥里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