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进到了真正的冰封区域。
温度变得更低,路也更加地难走。
在路上,他们又看到了一辆坠毁的星船,但这次这辆,只剩下了残骸。
它深深地陷进地里,周身都是枯枝碾压过的痕迹,内部似乎被掏空了,一块破碎的布缠在顶端,在黑色的风里,不停地摆动着。
这块碎布原本是什么颜色已经看不清了,现在是黑色的,僵硬的,污浊的,它在风里漫无目的地飘晃,一如此刻流浪着的他们二人,没有方向,漫无目的。
举目四望,皆是黑色与未知的荒原。
他们背靠着这辆星船的残骸歇息,扶着余悸坐稳,倒了点水给余悸慢慢喝着,然后丹郁就往这辆星船爬了进去。他试着爬向星船的尾部,看休息舱是否能用得上,又或者是,看看里面还有没有别的东西可以用。
可是很遗憾,陷进地里的部分和露在外面的部分是同样的,甚至更加惨不忍睹一些,丹郁失望地爬回来,蹲在一旁拍身上的黑色泥污。
可这里有点太冷了,他清理了一会儿,就坐过去靠在了余悸的身边,余悸这里有星船挡着,风小一些。坐过去后,又继续清理身上的泥污。
裤子脏得最厉害,他挽起裤腿,埋下头揉搓,搓着搓着,微凉的触感覆在了他的脚腕。
那是余悸的手。
捻在脚腕处的指腹轻轻压了压,然后沿着一道伤痕缓缓摩挲。那是上次被枯枝拖着走的时候留下的伤痕,伤口结的痂已经掉落了,可还是有很明显的痕迹,一摸都能摸到。
丹郁想说点什么,可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天黑了,丹郁也看不清余悸的表情。
废墟的存在,隐隐还能感觉到这里曾经有过人类的痕迹,可进到冰封区域后,就什么都看不到了。他们好像被人类抛弃了,那样悲凉的感觉。
“我好想再去一次那家缠绕着花藤的餐厅,那里面的东西都很好吃。”
丹郁覆住余悸的手,握紧,带回怀里,把裤腿盖回去,然后倚靠在余悸的肩头,缓缓闭上眼睛。
“学校的那条林荫道很长很长,也想慢慢悠悠地再走一次,从林荫路开始的地方,一直走到结束的地方,然后回宿舍睡上一觉。”
“……”
丹郁慢慢说着,声音越来越低,到了后面,话已经轻得有点听不清了。
后来丹郁好像沉沉地睡了一觉,醒来时,感觉周身好像摇摇晃晃的,他恍惚着睁开眼,发现在余悸的背上。余悸在背着他慢慢地走。
很温暖的感觉,可他看到余悸的脸上有点脏了,他伸出手,想为余悸擦干净,可手一划过,余悸的脸上就出现了一道发黑的血痕。丹郁后知后觉地停下动作,他看到自己的手上满是血。
可他身上不疼。所以……是余悸的血。
浓重的血腥味刺得鼻腔都在疼,丹郁急急地爬下来,一边查看余悸到底是伤到了哪里,一边带着哭腔自责:“我就不该睡过去……”
余悸的手臂划了条口子,不深,就是血流得有点多。在他们之前那辆坠毁的星船里,丹郁找到了点急用药物,一直都带着的,在帮余悸包扎的短暂时间里,豆大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
余悸没说伤是怎么来的,但丹郁知道,这样的口子他的腿上也有,是异种造成的。
当枯枝袭来时,总是会又快又准地刺进血肉里,如果没能第一时间躲避,那些枯枝就会在刺进血肉后,沿着骨头攀爬向整副身体,速度很快,快得仅仅只是在一瞬间内,人就会死掉。
他经历过这样的死亡,他当然知道。
那样的痛意到底只是一瞬间,也到底只是过去,此刻在他面前的,是鲜活的余悸,再一次从异种手里护住了他。
丹郁不知道这样的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后来他们就继续在这片荒芜的黑色里继续走着,尽量远离着、躲避着异种,走累了又歇上一会,歇好了又继续往前走。
在这样循环往复的日子里,总也走不到头,营养剂也好,巧克力也好,最终也都开始见底了。
后来莫名奇妙的,丹郁问余悸:“你有什么遗憾的吗?”
这样悲观的话题丹郁其实不曾提过,与此相关的类似的情感,余悸也好像无从感触,不知道是不是余悸的经历所造就的,缺少了对某些情感的感知,所以在这方面总是迟钝。他有时可以看到余悸好像在思考,但又似乎总是得不出结论,然后余悸就会觉得他这个人很奇怪,奇怪到,连丹郁都可以从余悸那张脸上看到一抹嘲讽。
又是相似的嘲讽,这抹无法共情的笑意看得丹郁自己都笑了,然后他听到余悸说:“可能会遗憾没能赴约,跟你吃上某顿晚饭。”
这不怎么正经的回复听得丹郁愣怔了起来,缓了好久才反应过来,余悸说的是哪顿晚饭。
他曾对余悸发出过一次邀约,那是唯一的一次邀约,可是余悸被关进了禁闭室。那天晚上,他等了很久,想着余悸大概是根本没放在心上,就轻轻浅浅地低落下去,却在后面的日子里,听说了余悸被关进禁闭室的事。
而到了现在,他突然想,难道当时余悸说的遗憾,竟然是真的为此遗憾吗?
即便是带着目的性地告知,却说的是实话吗?
那余悸这个人,可真是够坏的。
丹郁抬起眼,想朝着余悸看过去,可黑雾在这一刻似乎显得尤其浓重,明明近在咫尺,天也没有黑,却一点都看不清余悸的脸。
好奇怪啊。
丹郁伸出手,在空中挥了挥。他挥不去这抹黑雾,也挥不去眼前的朦胧,然后他仰起头,看向了黑沉的天空。
就在这时,余悸很轻地笑了一声。
“我发现他了。”
跟着这道声音落下的,是丹郁瞬时僵硬的身体。丹郁知道黑雾为何突然如此浓厚了。
挡在他们前面的,是无法赶到的遥远距离,和听不见的倒塌与尖叫。
丹郁看着漫天升腾的浓重黑雾,声音有些发颤:“又一座人类基地沦陷了,是吗?”
脚步有些踉跄,无措地朝着那个方向迈出了一步,余悸拉住他,却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是。”
所以,我们该回人类基地了。
第69章
风里裹挟着厚重的拖拽滑动声,有别于以往所听到的那样,这一次,铺天盖地,一层盖过一层,伴随着若隐若现的倒塌声,从遥远的天际传来,无穷无尽,没有片刻的停歇。
他们在远离,也在一点点靠近,朝着正在沦陷之地的彼岸,一步一步往前走去,每一步都走得比平日更加艰难。
“看来猜对了,”余悸的指尖微动,绕在上面的丝线开始回溯,“他现在跟我们是同一个方向。”
是好消息,可也是个坏消息。
身为一个Alpha向导,轻而易举就能破坏掉覆在人类基地外面的光罩。监测到大批量聚的异种聚集起来的时候,就提前赶过去,随便便便搭把手。这一搭手,最差也是个C级危机,等级升着升着说不定就B级了。
B级,指挥官就得来了。
一个B级危机,好像也算不上什么大问题,对指挥官来说还是很容易的。但这只是最基础的。有时一开局就是B级,还有开局A级的,如果开到A级的盲盒,那个人类基地大概率得玩完。
不过这还是一个开始。
重头戏在后面呢。
当指挥官在那边的危机区域支援过一场,精神力已然不支了,周边的大部分士兵也都去了那边支援,在他们休养生息、给指挥处汇报战果的时候,这位Alpha向导已经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另一座哨塔,离那边的人类基地算不上太远的,另一个人类基地。
他就站在黑雾里,监测着,观察着,将手覆上光罩。一开始只是瓦解掉一丝光罩缝隙,让聚集在那里的异种造成小一点的危机,然后就走开,绕着光罩边缘闲闲散散地逛,一边闲逛,一边监测异种动向,也监测前往支援的军方。
到了这种时候,指挥官是会亲自过来的,即使这只是一个小型危机。
而也正是因为是小型危机,是那种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小型危机,交给颓累的士兵有难度,可对指挥官来说却轻而易举。指挥官当然不会把这种危机放在眼里了,过去支援的时候,甚至懒得跟指挥处讲一声。
但这一去,就进入了真正的坟墓。
无比简单的小把戏,有时偶尔会灵活转变下思路,但也仍旧是简单的小把戏,可就算是这样,还是让人类基地损失了两位,甚至三位指挥官。
接下来是不是该第四位了呢?
那些指挥官就该全都死了才好。
掀开帽檐,Alpha向导顺着光罩一路往上看去,露出了一张白得毫无血色的脸。
这张脸上看不出岁月的明显痕迹,但眼窝深陷,脸颊两侧也深陷了下去,眼底有抹乌黑,怎么看都是一副死期将至的模样。
他就那么望着这道延伸至天际的光罩,望着望着,开始阴阴冷冷地笑了起来。
死了三个,再死一个,然后再死一个……
真正的狂欢就要开始了。
“哈哈哈哈哈哈……”
上一个死去的指挥官是那个新面孔,逃离白色监狱时有过一面之缘的新面孔,也是唯一一个发现是他在搞鬼的指挥官。倒是厉害,在那样危急的时刻里,竟有闲心看风景,不光看风景,还能无比精准地发现他的存在。
连他都不知道他是怎么被发现的。
光罩周围有一众生命痕迹,士兵,民众,有精神力的,没精神力的,活着的,快死的,死掉了的,这么多的阻碍,却偏偏精准看向了他。
看向他的视线里,还带着他从未感受过的压迫。
只能说,那可真是他见过最有本事的指挥官了,可结果呢,不还是死了吗?
等到异种平息之后,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挑了个好日子去那边的哨塔转了几圈,结果是,没有探测到任何的生命痕迹。
真是遗憾,遗憾到他都为那位年轻的新任指挥官叹了口气。
那样庞大的精神体,那样稳定又强大的精神力,Alpha向导缓缓垂下眼,漆黑无光的眼珠盯着身前散发着微光的光罩,恶魔轻语一般,说道:“怎么不是我的呢?”
说得遗憾至极,又痛心疾首。
军用星船一辆接着一辆从天际飞来,汇入高耸着的哨塔,一大片毒素超标的毒雾正在逼近被撕了个小口的光罩,与此同时,更多的黑雾汇聚在了整座基地的边缘。
Alpha向导还未真正上手,危机等级就已经开始攀升了。
一脚踏入光罩,躺下去,陷进绵软的草地里,心情颇好地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他在等。
等最好的时机,和一击致命。
他闭上眼睛,静静地等着,远处似乎起了大火,浓烟淹在黑雾里看不见分毫,呛人的气味却在不断扩散,尖叫,倒塌,嘶吼,这些声音也都遥遥地传来。
从浓烟里升腾蔓延出来的灰烬随着风的方向飘散,从遥远的那一头,飘到了这片草地,也飘到了他的脸上,最后落在他的唇角,轻飘飘地贴在那上面,手一抹,黑色从嘴角散开,变成了一道黑印,像干涸的血渍。
一股浑厚又轻柔的精神力渗进了他的精神域。
盲目的指挥官盲目地支援着所有具有精神力的人,也包括了他,这股涌进来的代表着善意的精神力让他发笑。
渗透进来的精神力从浑厚开始减轻,后来断断续续,越发吃力,好似要枯竭了一般。然后他缓缓起身,站了起来,半躬着背,懒懒散散地走到光罩面前,伸出了手。
盛大的死亡仪式,正式开始€€€€
他控制着所有的精神力触须,迅速爬向光罩,光罩因此开始瓦解,一点点散开,那些光点映在他的漆黑眸子里,飘荡着破碎开去。
他低低地笑着,嘴角拉长,带着那抹被他抹开的黑色灰烬一起,仿佛笑意咧到了耳根。
最后,光罩消失,他收回手,转身隐入黑雾。
却在转身的那一瞬间,一只带着精神力的手徒手探入了他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