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跟余悸之间发生过的一切。
可余悸消失了。
消失在所有人的记忆里,唯独他一个人没有忘掉。他不死心,几乎跑遍了所有余悸曾经停留过的地方,最后的最后,他站在了一座别墅的门前。
他缓缓伸出手,雨水从指间穿透下去,他的指尖也一点点靠近那道门。但在即将触及冰冷的黑色铁门那一刻,他停了下来,手开始止不住地颤抖。
他脑海里冒出了一个名字。
一个本该属于遏兰家族二少爷的名字。
那个名字,不是余悸。
遏兰家族二少爷的脸,也不是余悸的模样。
余悸离开了,所以一切回归了原位,遏兰家族的二少爷,也早就死于那场二次分化了。
丹郁深吸了一口气,眸光终于黯淡下去,他心口很疼,越来越疼,他捂住心口,缓缓弯腰蹲下去,最后蜷缩成一团。他的脊背剧烈地抖动着,淌在脸上的,也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但他没有发出声音,他就安安静静地蜷缩在那里,哭不出一点声。
后来天慢慢地亮了,但丹郁的世界,好像彻底沉入了黑暗。他张了张口,无声地说了几个字,喉咙间没有发出声音,他说了,没人听见,他自己也没听见。
他说,我讨厌你。
回应他的,只有不曾停歇的雨声。
这一夜过去后,丹郁生了一场很大的病。
一直昏昏沉沉,没有完全清醒的时间,叫他的名字也没有反应。但他有时也有点醒过来的迹象,每当这个时候,他的眼睛会微微睁开,醒了,可又好像没醒,目光是涣散着的,不知道是有看见还是没有看见,总之不会太久,眼眸上翻,就再度陷入昏迷。
他总是做梦。
他梦见余悸站在无尽黑暗的尽头,冷冷地注视着他,巨大的黑色牢笼从天而降,将余悸关在里面,他朝着余悸跑过去,可他不管怎么跑,都只能离余悸越来越远。
他一直陷在这样的梦境里,时间拉得越长,陪在他身边的那只猫一样的精神体,透明度就开始越来越低,到最后已经快要看不见了。
大约就是在那只猫快要消失的时候,丹郁恍惚着睁开眼,黯淡的眸光无声地投在了它的身上。
精神体趴在他的头边,探出头,贴着他的侧脸,轻轻蹭了一下,又蹭了一下。
像他曾经养的那只猫一样,每一次在他绝望到快要挺不下去的时候,都会贴着他,轻轻地蹭,一点一点地蹭。
他就静静地看着,长久的静默之后,最后很轻地叹了口气。
他又变成了一个人。
这一次,是真的一个人了。
后来他的身体慢慢好转,但他大部分时间都是沉默着的,醒来后总是沉默地望着窗外,下雨也好,不下雨也好,都只是静静地望着。
也没有人来看他,没人会主动跟他说话。
就是在他发了疯的那天,闻祈看着有些疯癫的他,脚下万般沉重,迈不出一步,他看着丹郁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像个疯子一样喊着一个没听过的名字,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来看过丹郁。
曾经发生过的事好像再度重演了。
就是因为这样,丹郁才一直都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但丹郁其实后来也没有再提过余悸,出院的那天,不知情的医生也只觉得他心情有些低落,好心对他说道,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记得想开点。
丹郁点点头,转身走了,身后的精神体跟着他,也走了。
就这样,丹郁回了军部。
余悸存在过的所有痕迹都消失了,好像真的从来没出现过一样,那些由余悸解决过的危机,也的确解决了,只是所有的资料记录里和别人的记忆里,都没有多一位指挥官的痕迹,或是士兵的坚守,或是与余悸合作的其他指挥官的功劳,以另一种方式合理化了。
至于他,后遗症不复存在,曾经因为余悸而认识他的那些人,也都不认识他了,博士不认识他,管家也不认识他。
他像是个被记忆所丢弃的人。
他有时也不知道自己是真的有病还是怎么的,和身边的一切都格格不入,他越发沉默,越发孤僻,主动申请去的危机哨塔也一个比一个危险。
好几次,他在外疗愈,光罩已经爬到他的身体上,他整个人也已经完全站在了光罩之外。每当危机解除,他重新踏入光罩,其他的士兵见了总会下意识后退两步,直到向导用精神力在他身上探测一圈后说没有被毒素侵蚀,其他人才松了一口气,还说他每一次都很幸运。
是幸运吗?
不是的。
是他一直都被守护着。
余悸因为一场任务而来,又因为任务失败而离去,在与那个所谓的系统之间所签下的契约里,他是唯一的受益者。因为他是受益者,他一直活得很好,于是他开始意识到,此后漫长的后半生里,他可能再也没有办法再见到余悸了。
他不是没有余悸就活不下去,只是一想到再不能相见,就难免痛苦。每次一这样想,胸口就总是沉闷无比,所有的情绪好像都从心脏弥漫出来了,又堵在胸口,怎么也压不下去。
可日子终归还是要过的。
他去了更多的哨塔,疗愈了更多的人,他的生活越发忙碌,日程排得满满当当,哪怕休假时间也会主动申请去军事医疗大厦坐班。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一年,两年,三年,四年……渐渐地,他就不怎么去想余悸了,日子也终于走上了某种程度上的正轨。
这天,他从医疗大厦出来,路上听见有人讨论新一届Alpha的二次分化,他没有细听,只是路过某个房间的时候,讨论的声音传了一点出来。
“今年这些Alpha里也没有向导呢,这都几年了啊……两位指挥官的情况好像也已经很糟糕了,真是让人忧心,但我听说禁闭区的博士好像来了,也不知道是来干什么……”
玻璃门从身后关上,将所有声音都挡在了里面。
出来的时候,他看见原沐生迎面走来,但原沐生没有注意到他,等到原沐生走过去了,才发现伊棠在后面远一点的地方悠悠走过来,像是日子过得太闲了,所以陪着表弟来看看。
伊棠也同样没有注意他,只是在擦肩而过时,伊棠的通讯器突然掉了下去。
掉下去时还滚了两圈,停下来时,留存的页面投在了半空中,画面里,是伊棠关注的几则拍卖消息。
其中最明显的拍卖品,是一个镶嵌着宝石的圆形胸针,宝石是蓝色的,下面的注解里,写着它的设计理念,每一面都有其不同的意义。胸针的整体模样在画面里慢慢旋转,从正面一直旋转到背面,两面长得并不一样,但那颗蓝色宝石,却贯穿了始终。
“呀,怎么掉了呢。”
伊棠俯身捡起通讯器,关掉页面,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迈着优雅的步伐,慢慢走开了。可丹郁却愣在原地迟迟没有动一下。
被时光藏起来的某段记忆里,有道玩味的声音曾经对他这样说道:“猜猜有蓝色宝石的那面是正面还是反面,猜对了,我放你走。”
丹郁就静静地站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直到天色开始暗下去,才微不可见地笑了一下,恍然自嘲一般的笑意,很轻,沉在黑暗里,没人听见。
从侧脸滑过的眼泪也是,就一点点,风一吹就没了,也没人看见。
余悸放他走了。
后来余悸自己也走了。
在一个极其普通的一天,那天只是天气稍微好一点,其它没有任何的特别之处,就是在那样普通的一天,余悸接了个通讯,出去了,然后再也没回来。
长久以来的疲惫,夹杂着上涌的悲痛,突然席卷了全身。他的心脏开始抽着痛,莫名的痛楚密密麻麻地蔓延,他喘不过气,也呼吸不上来,然后他脑袋一沉,猛然倒了下去。
他就倒在冰冷的石板上,眼睛虚虚地睁着,也涣散着,意识一点点陷入了模糊。
恍惚间,他似乎听到一道向他靠近的脚步声,走得不急不缓,最后停在了他的面前。他的意识是模糊的,眼睛里能看到的人影也是模糊的,他想他一定是太想念余悸了,所以才会在闭上眼睛的那一刻,觉得这张模糊不清的面容,竟然有几分像余悸。
他知道,他是因为太想念余悸了。
有时思念过重的时候,他就会梦到余悸,但每每午夜梦回,梦境的余味退却,随着黑暗一起袭来的,都是长长久久的失落。
这次他又梦见了余悸。
他梦见他从黑暗的病房里醒过来,余悸就坐在他的身旁,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他猛然起身,紧紧抱住了梦境里这抹幻影。
这是一场很杂乱的梦,窗外的黑夜会时不时奇怪地亮上几分,他的精神体也时有时无,前一秒在门口,后一秒又出现在他的身边,但下一秒又突然不见了,再次出现的时候,却在枕头上团着睡觉。
杂乱得他自己都意识到了这是场荒唐的梦,后来幻影好像对他说了什么,他没听清,然后幻影又说了一次,幻影说:“再睡一会。”
丹郁死死睁着眼睛,使劲摇头。
幻影问他:“为什么不睡?”
他说:“因为不可以睡。”
在梦里是不可以提醒幻影这是梦的,他经历过,以前在梦里说这是梦的时候,梦境画面就会变得更加凌乱,幻影也会在无知无觉间消失,等他反应过来,他就醒了。
所以他只能说,不可以睡。
就让脑子继续这样恍惚着,不要让自己清醒,幻影就可以多存在一会。
但坚持终究还是徒劳的,他不敌这股越发上涌的倦意,眼皮压了又压,还是睡了过去。可就在睡过去的这一刻,他猛然睁眼,从睡梦中惊醒了过来。
眼前一片纯白,窗帘敞开着,微风吹得窗帘不停地飘晃。
天亮了。
空旷的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
*
军事医疗大厦,高层。
“请问您都清楚了吗?”
博士的声音听起来温和又恭敬,可脸色却有些冷峻,因为这已经是他问的第二遍了。
对面的人心不在焉,眸光浅浅地落在桌面的纸张上,然后伸出手,把它拿起来放在眼前,看了好一会儿,才微微一笑:“清楚了。”
终于听到答复,博士的面色也总算缓和了一些:“那就好,我就不打扰您休息了。”
然后博士站起身,开门离去,离开前又回过头,意味深长地说问:“对了,上校,您有其他什么需求需要我为您效劳的吗?”
“任何需求都可以。”
空旷空间里投着流动的信息光幕,它们汇在上校墨蓝的眼眸中,看上去星星点点,恍如星辰大海。博士的拙劣演技听得他发笑:“没有。”
博士离开后,上校又看了手里的纸张一眼,然后面无表情地把它揉成一团,随手扔进了垃圾桶里。
连这个假得不能再假的测试题都不舍得换一下。
“叮”的一声,电梯停在下层。
不急不缓地走出来,慢悠悠地往前走着,最后停在了某间病房外。
这个世界的流速好像过去了四年,还是五年来着,他有点记不清了,但其实也算不上太久。但昨天晚上,小玫瑰抱着他的那副样子,让他快以为小玫瑰已经经历了长远的一生。
对小玫瑰来说的四年多,对他来说,其实是更长的时间。这么久不见,小玫瑰好像还是当初的模样,只是掌心下传来的骨感,却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小玫瑰过得一点也不好。
他的小玫瑰,果然还是得他自己来养护。
病房里的人还坐在床上发呆。
余悸推门而入,微笑:“醒了?”
*
但丹郁好像总是不太相信他已经回来了的事实,所以时刻黏着他,时刻盯着他看,还总是不愿意闭上眼睛睡觉,非得熬得受不了了,才会在他怀里睡过去,睡的时候也总是不安稳,经常惊醒,醒过来后又总是抱得他更紧,贴着他的脖颈又亲又蹭,然后才意识不清地重新睡去。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差不多半个月才有所好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