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其实雨也不大,冒雨跑出去也没什么关系,他站起身,转过身时听到不远处有人对他说了一句话,这声音伴在雨里,听起来有几分莫名的朦胧,于是他抬起脸,看向说话的人。
余悸说:“被我拿了。”
丹郁笑了一笑,在人来人往的雨里走过去,拥入余悸的怀抱,短暂的拥抱之后,两个人慢慢往外走,不大的雨伞朝着丹郁那一边微微倾斜,润湿了余悸另一侧的肩头。掩在雨里的,是十指相扣的手。
他们像任何一对恋人那样,在充满光明的地方相爱。
雨下得缠绵,街区也朦胧。
他们在街道上慢慢走着,周边的街景变得越发眼熟,直到余悸终于停下脚步,丹郁抬起眼,看到余悸的眸光有些发散,目光似乎落在了街道的对面。
顺着这道目光看过去,是一家缠绕着花藤装饰的餐厅,门口站着一位服务生,手里捧着一大束玫瑰。
余悸带着他走过去,路过服务生的时候,余悸接下了递过来的玫瑰。
丹郁不知道后来是怎么的,那束玫瑰就到了他的手上,进入餐厅之前,他在微雨里忽然回过头,看向了来时的路。
道路湿润,街边路灯招牌的光亮映在上面四散开来,形成斑斓的光点,在飘洒的细雨间闪耀,恍然间,看得他有些轻微的眩晕。
于是丹郁恍惚地想,这条漫长的路,真的走了好久啊……
伊氏家族被定罪那天,伊棠十分开心地打来通讯,邀请他们去深渊游轮玩两天,还说这次遏兰衡也会去。
丹郁听到她那笑得压不下去的声音,胡乱地问余悸:“她的精神状态还好吗?”
伊棠明明也是伊氏家族的人啊。
余悸若有所思地说:“她已经很克制了。”
可丹郁却有点担忧:“我觉得她有点奇怪,要不我们不去了。”
余悸说:“没事,去。”
丹郁记得余悸对那种聚会是不感兴趣的,可这次余悸的态度似乎很坚决,好像非去不可,丹郁也只能跟着去了。上游轮的第一天,丹郁就隐隐约约听到有人说什么机会来了。
于是丹郁变得更紧张了。
伊氏家族可是刺杀过指挥官的,他还亲身经历过。他时刻防备,终于在某天深夜,突然被余悸一把拉了起来,来到甲板上,亲眼见到了别人口中说的那个所谓的“机会。”
游轮上的灯光都暗了下去,毒素稀薄得几乎看不见,他抬起头,在短暂又有限的时间里,看见了真正的星空。
原来这就是那个“机会”,能看见真正的星空的渺茫机会。
他不知道这一生是不是只有这一次机会,但他知道,他真正喜欢的,其实并不是这样的浩瀚星空,他喜欢的,是隐在余悸那双墨蓝色眼睛里的,可以时常看见的星空。
后来毒素聚拢,他收回目光,看了看来到上层甲板的人,却没看见一个稍微陌生一点的面孔。
遏兰衡没有来,他至今都没有见过那位传闻中的遏兰衡。
那样有名的一位人物,却好像不是真实存在的一样,活在传闻里,活在别人的话里,还活在通讯器里,可就是从未出现过。
在余悸休假的最后几天,他们甚至还去了一趟第十四区,也就是疗养院被毁掉的那个基地。疗养院已经在重建了,抵达的时间仍旧是晚上,遥遥看去,那座沉在夜色中尚在重建的疗养院,仿佛还是断壁残垣。
余悸没有往疗养院看,他站在高一点的地方,望向了某个有着狭窄小巷的居民区,问丹郁:“你的学费一直都是自己赚的吗?”
“是的,学费和生活费都是我自己赚的。”
余悸握紧丹郁的手,说:“那你可真厉害。”
可这话从余悸的嘴里说出来,听着总不太像夸人,然后余悸又问他:“那你学习成绩怎么样?”
丹郁苦笑了一下:“不是太好。我已经很用心了,可是成绩跟那些有名的学校的学生一比,就显得很差劲。”
“但你向导的理论考试考了第一。”
“因为那是全新的范畴了,就算基础差一点也不会有太大的关系。”
“那你念书的时候都怎么吃?从孤儿院带饭吗?”
“嗯,从孤儿院带吃的,食堂的饭菜不太吃得起。但是带也不是带的饭,米饭很贵的。”
“那带的是什么?”
“经常都是红薯……”
“自己做吗?”
“有时候是。”
“……”
余悸就这么有一句没一句地问着,丹郁也每个问题都好好回答着,最后的最后,余悸说:“你还欠我一顿饭。”
丹郁脸上的苦笑加深:“我不太擅长那个。”
余悸说:“试试看。”
“……”丹郁深深地叹了口气:“好吧。”
这顿饭定在了假期的最后一天,丹郁从醒来后就在发愁,床上也没见余悸的人影。丹郁揉着眼睛走下楼,看见余悸站在品酒区,正垂眸看着手里颜色诡异的鸡尾酒,而在余悸面前,还摆着一排失败品。
丹郁奇怪地走过去:“你是要调淡季吗?”
余悸回过神,放下酒杯,微笑:“这配方有问题。”
“是吗……”丹郁坐上高脚椅,双手撑脸,抵在台子上,“再调一杯好吗,我看看你是怎么调的。”
余悸随意瞥了眼调配表,然后伸出手,指尖在空中停顿了一下,视线落在后面的一排酒上,伸向某个深蓝色的酒瓶,指尖正要触及,丹郁说:“不是那个。”
然后接着说道:“顺序也不对。”
余悸收回手,环抱起双手,冷冷地盯着丹郁看。
就这样,余悸失去了调酒的耐心,两个人就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没再说话。空气仿佛也陷入了某种凝滞,直到一声震动传来,才将这样的僵持打破。
是遏兰衡打来的通讯。
余悸接起通讯,随意地“嗯”了两声,抬脚就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微微一顿,回眸看向还坐在品酒区那里的丹郁。
丹郁单手撑脸,正远远地望着他。
目光短暂的交汇间,丹郁慢慢直起了身子,抬起手,冲他挥了挥,说道:“我等你回来吃晚饭。”
说得很慢,说话的时候也没有出声,只有口型。
余悸点了下头,转头就往外走。
长久阴沉的主城,今天难得放晴,上空的黑雾稀薄得几乎看不见,浅淡的光罩之外,整个天空好像是淡蓝色一样,明亮,漂亮。
余悸走进光里,在视线尽头越走越远,那些来自外面的明亮在门口的位置朦胧交映,让那道远去的斑斓背影,似乎也变得支离破碎了起来。
踏出别墅的那一刹那,一阵电流声在余悸的脑海里很轻地淌过。
*
丹郁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他无神地看着眼前的一片纯白,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将目光移向身旁时不时“嘀”一声的仪器上,然后他看到自己的枕边躺着一个半透明的东西,团成了一圈,像是一只猫。
谁的精神体吗?
他揉着额头坐起来,手仿佛都不是他的了,手指难以伸展,十分僵硬,揉额头的动作也不像是在揉,而是用手指一撞一撞的。
这里是军事医疗大厦的病房,他认得,可是他觉得很奇怪。
他明明在别墅做好了饭,等着余悸回来一起吃,可为什么,就到了这里呢?
掀开被褥,双腿垂落在地,他恍惚着站起身,却在站起来的那一瞬间猛然跌坐到了地上。那只半透明的猫抬起头,很快跳了下来,就半蹲在他的身旁,静静地盯着他看。
丹郁和它对视了会儿,恍然觉得,它和他曾经养的那只猫,很像,越看越像。
真的好像啊……
他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收回目光,撑着地面,试图起身,可刚一撑起来,手也好,脚也好,总是使不上力,又重新跌坐下去。
他就匍匐在地面,眼睛里渐渐茫然了起来。
就在这时,门被推开,丹郁抬起脸,看到来的人是闻祈。闻祈见他趴在地上,快步走进来扶起他:“你终于醒了。”
“……嗯,”丹郁还是一脸茫然,“我怎么了?”
闻祈奇怪地看了眼他,只说道:“醒了就好。”
丹郁有点没听懂,感觉这话听起来怪怪的,不知道闻祈在说些什么。躺回病床后,丹郁深深地呼吸了一下,然后问道:“余悸呢?”
闻祈侧着身体过去倒水,听到问话,手上的动作顿住,回过头来,疑惑地问了丹郁一个问题。问得松弛随意,语气稀松平常,以至于丹郁一时没听清。
他问:“谁是余悸?”
第80章
“就是……”
丹郁只说了这两个字,然后猝然收声。
就在这一瞬间,他的脸一下就失了血色。
病房里没有多余的杂音,整个空间因此变得格外安静,静得可以听见轻微的呼吸声。极其缓慢地,丹郁一点点转过头,眸光一寸寸聚过来,定格在闻祈身上。
他一字一顿,声音无比嘶哑。
“你不记得余悸了吗?”
闻祈没有注意到丹郁的异常,转头继续到起了水,声音仍旧随意:“不记得,谁啊?”
就是从这个时候起,事情往未曾预料的方向发展了。
丹郁好像疯了。
他说闻祈在骗他,他不相信,他从病床上挣扎着爬起来,失力地跌下床,又挣扎着站起来,但他总也站不稳。他浑身都在抖,手也抖,腿也抖,站起来走了不到两步又摔下去,摔得一身青紫,膝盖和手肘也都破了皮。
鲜红的血色染红了他的衣服,他跌跌撞撞地往外跑,谁也拦不住,见人就问。他问了军事学院的人,问了进出白塔的人,问了军部的人……
他不断地问。
你知道余悸吗?
可是没人知道。
余悸,这个谁也没听过的名字存在于他的口中,好像那是一个真实存在过的人一样。但谁也不认识这个人,谁也没听过这个名字。
那一天,主城如往常一样,渐渐下起了雨。
丹郁困在那场雨里,一身的血,一身泥污,去找寻一个消失在所有人记忆中的人。所有人都忘了,可是他记得,仍旧只有他记得,他记得余悸的名字,记得余悸的模样,还记得余悸的信息素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