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来那位传说中的野心勃勃想要成为「小王氏」的女人出现,湛兮不打算找个角落去查看任务版面,便一边陪着两个小皇子东拉西扯,一边注意着不远处永明帝那边的情况。
永明帝指着眼前的桃花树,忍不住向众人介绍道:「这几株都是朕与爱妻当年入主紫微城所植……」
他口中的「爱妻」,指的自然是曹穆之。众人也不是听不懂,更不会不知道这似乎不太合适,但这个时候,没有人会想要去触帝王的霉头。
湛兮看着因为回忆起往事,而面带笑容的永明帝,心想着因为筵席被他搅和乱了没能继续下去,那位「小王氏」这场戏要怎么唱下去?
原剧情里她可是献了一曲绿腰舞的,献舞自然就是在筵席舞台上,可现在……总不能在树林中翩翩起舞吧?这又不是拍电视剧,清扫出来的路都是三三两两携手游玩的人,而未清扫之地枝条纵横,跳起来怕不是会摔断腿?
曹贵妃看着这虽未开花,却也已经郁郁葱葱的桃树林,美丽的面容上浮现出微微的笑容,说道:「那时候啊,金童子也才五六岁呢,就像现在的于菟一般大,不过金童子乖巧多了,不似于菟你啊,就爱捣蛋……」
说着,她伸手去拉二皇子,二皇子根本没有听众人在说什么,他此时此刻正躲在一旁默默啃着自己从筵席上顺手拿着的透花糍,刚听见阿娘喊自己的名字,二皇子手疾眼快地将刚啃了一口的透花糍塞到了太子的手里--销赃!
于是曹贵妃拉过二皇子,抚了抚他的脑袋,说了一句:「不过于菟你好似要比那会儿的金童子更高一些……」话没说完,她就看见站在面前的太子手里捧着一块啃了一口的透花糍,正呆呆地站着,似乎有些手足无措的模样。
曹贵妃见状有些好笑,她根本不会去为难这孩子,便宽宥地安慰道:「太子这是饿了?饿了便吃吧,小孩子最是容易饿,金童子小时候也这般,吃了上顿想着下顿。」说着,曹贵妃还侧了侧身,挡住了永明帝那边的人的视线,又说,「吃吧,莫怕,他们瞧不见,瞧见了也不敢多嘴。」
二皇子赶紧附和,一脸认真:「对啊对啊,大哥你快吃吧!」
太子默默低头看向手心里的透花糍以及透花糍上边的一排深深浅浅的牙印,又看了看疯狂冲自己眨眼睛示意「不要出卖我啊」的二皇子,犹豫再三,最后小太子眼睛一闭,把这块透花糍丢进了自己的嘴里。
见证全场的湛兮无言以对。
太子确实是非常友爱自家弟弟的,哪怕王家人从来不曾在他面前说过曹家和二皇子一句好话,甚至多有含沙射影地中伤,哪怕二皇子对他这个大哥,远不如对自家小舅舅表现得那般可爱与讨人喜欢,可太子依然很喜欢自己的弟弟,依然对他心无芥蒂,依然对他多有纵容……
可是这样一个友爱弟弟的哥哥,在原剧情中的最后是如何亲手杀死弟弟的呢?
那时候……他又是什么样的心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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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明帝并没有注意到那边的情况,他还在和自己的心腹重臣回忆过往,面上喜色难以掩饰:「那一年,先生说要与师母同去白云观进香,但家中老仆病重,要向朕借个马夫,朕是先生的学生,朕与他架马车,又有何妨,于是朕当时便要亲自为他架马车……」
他口中的「先生」,指的是谢太师,而他如今所回忆的,便是与曹穆之的初见。
「白云观后有一片桃花林,师母说是丢了个锦囊,怕是挂在树枝上了,朕便亲自去寻,」永明帝快活地给大家演示着当时的情况,伸手去佛开一片树枝,「便是如此,朕挑开一支缀满了桃花的树枝,便与那灼灼桃花后,更胜桃花的面容相对……」
只要回忆起那一幕,永明帝便依然觉得彷佛还是在昨日,少年时不被看重却格外懂事的少年,挑开了一支桃枝,与那人比花娇的女子四目相对。
只那一€€,万千桃粉皆失了颜色,他只瞧见了那女子含羞带怯却又坦然与他相视的黑色的眼睛,这双清亮的眼睛里,有着呆愣的他……那大概,便是一眼万年了吧。
他大概是陷在了那支桃花后了,此生此世,再也忘不掉她的面容。
永明帝轻笑了一下,正要放开手中的桃花枝,却见繁叶之后,有人似乎听到了动静那般,忽然回首看来……
少女的模样,含羞带怯的眼神,微微张开的红唇,似乎是在惊讶,这少女娇羞无比,却不避不让地看了过来,黑色的眼眸,在宫灯下有着别样的亮色。
只一瞬,永明帝便失了神,他彷佛被什么东西拉着拽着,跌入了旋转的怪圈中,然后回到了十几年前的那个春天,那白云观后恍若粉红海洋的桃树林……以及那在桃花之后,等待着他的少女。
周遭的一切都彷佛失去了声音,失去了能告示他们的存在的东西,永明帝直愣愣地看着前方,少女似乎从惊讶中反应过来了,微微露出了一抹若水过芙蓉一般不胜娇羞的笑容。
曹贵妃自然注意到了那边的动静,看着永明帝的手按压下桃枝,桃花后莫名出现的少女,与失声失神的永明帝,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湛兮担忧地看向她,本以为会看到曹贵妃会有满面煞白、摇摇欲坠、难以置信等等表现,结果他看到的是--
云鬓娇容的曹贵妃视若无物一般收回了目光,神态自若地问小太子:「太子可是吃好了?」
太子看着那边的情况,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刚刚丢进嘴里的透花糍根本没有咽下去,现在曹贵妃一开口,他差点要被呛到。
二皇子不解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决定问他最信任的小舅舅:「小舅舅,那个女人是谁?大家怎么了,为什么她一出来,大家都不说话了?」
湛兮翘了翘嘴角,露出了一抹诡异的笑:「大虫儿啊,你看那个人像是谁?」
二皇子乖巧地回头努力去看清那个女人,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他嘟囔着:「好奇怪啊,她看起来有点像阿娘,但是又好像不像,好像又有点像是大哥书房里那幅画上的大哥的阿娘,奇奇怪怪的。」
他都能看出来的东西,没道理太子看不出来,二皇子的话说完的时候,太子凝视着那边的眼神已经是一片冰寒了。
湛兮哈哈一笑,摸了摸二皇子的脑袋:「对,你看的没错,这是一个同时有着先皇后的面容,与姐姐的神韵的女人呢。」
第21章
「这是一个同时有着王皇后的面容,与姐姐的神韵的女人……」
二皇子皱紧了眉头,他反复地去看那个桃树后的女人,甚至忍不住往前走了两步,他似乎听懂了小舅舅说的话,又似乎根本没能听明白。
他看着那张陌生的脸,陌生的五官,做着他熟悉的神态动作,这是他阿娘的神情,那气质近乎要以假乱真的相似,让二皇子感到更加别扭。
「她怎么能这样啊?」二皇子不满地谴责,「她是谁?她怎么能这样,她怎么可以既像我阿娘,又像大哥他的阿娘呢?她和别人那么像,那她自己是什么样的?」
「她大概没有自己的模样吧。」太子冷漠地说。
曹贵妃不以为然地笑了,摸了摸湛兮的脑袋,说:「金童子说错了,她既不像已逝的王皇后,更不像你姐姐我,她是她自己的模样--」
风华绝代的佳人优雅而轻蔑的轻吐两个字:「丑陋!」
「姐姐不在意,但是金童子和大虫儿和青雀却都很介意。」湛兮把头顶上那只温柔抚摸的手抓了下来,笑嘻嘻道,「我先过去,姐姐你们在此等着看好戏。」
语毕,湛兮一股脑冲了上去,他横冲直撞的奔跑,还伴随着他山呼海啸的大喊:「刺客!!!有刺客!哪里来的女刺客!护驾护驾!抓刺客啊--」
这一波啊,实在是骚,泥石流一般的呼啸声,将现场这好不容易营造到位的暧昧氛围全部一把冲刷得干干净净,警|钟在耳边爆炸也不过如是了。
永明帝也在湛兮喊出「刺客」二字的时候便如梦初醒!
他惊疑不定地看着面前那娇俏的少女,看到对方那肖似王皇后的脸上,做着曹贵妃日常那细微的表情……
他动情了吗?他受到蛊惑了吗?狗屁!他简直感觉像是莫名其妙且猝不及防地就被狠狠塞了满口的屎!奇耻大辱!愤怒爆棚!
「神策军何在!还不速速拿下刺客!给朕拖下去,严加审问!生死不论!」永明帝眼底一片冰寒,这一句话他几乎是咆哮出声的,可想而知他心中的愤怒。
王氏女见大量神策军闻风而动,一下子便慌了,她不再做出那微微含笑的模样,立即跪伏在地,声音颤抖但语速飞快地解释:「圣人且慢!小女并非刺客,小女乃广平侯侄女,有幸生得肖似已逝的姑母王皇后,故而大伯特意带小女入宫,只为让太子殿下见上一面,略解一些思母之情。小女并非有意冲撞圣驾,只是方才迷了路,忽然听到此方人声鼎沸,故而才循着过来了……」
她语毕,缓缓抬头,露出了一张哭得梨花带雨的脸,彷佛是被吓到的小白兔一般,格外地惹人怜爱。在微微侧首看向永明帝的时候,那角度,那神色,简直就活脱脱是曹贵妃附身一样!
永明帝完全没有被她蛊惑到,她模仿得越像曹贵妃,他心中的愤怒就燃烧得越剧烈,可是她提到了太子--一个生来没了阿娘,想见一见长得像阿娘的人的可怜的孩子。
这当真是个聪明的女人,倘若她只说广平侯,说自己长得像王皇后,那永明帝管你他妈的那么多,拖下去乱棍打死都有可能,但是她提到了太子。
永明帝面色铁青地回首,努力控制让自己的表情不要那么恐怖,他沉默地看向太子,眼神发问。
太子小脸紧绷,对上他父亲的视线,却蓦地一松,露出了一个有些疑惑的笑容:「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吗?只是舅舅不曾与孤提起过,孤……并不知道此事。」
王意如一听这话就急了,他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含笑站在原地的小太子,正要出声质问的时候,被广平侯一把按住了脑袋,广平侯用力极大,生生把王意如的脑袋摁得猛磕在了地上,发出了沉闷的声响,听着都痛。
「还请圣人恕罪,」广平侯出列跪在了永明帝的面前,「家中侄女行举无状,惊扰了圣驾,实在该罚。只是她也是无心之举,并非蓄意,圣人明鉴,区区女子,如何当得刺客……」
广平侯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永明帝打断了。帝王发出了一声冷笑,俯身,阴冷的眼睛对上广平侯深沉的眼睛,吓得广平侯一怔后,永明帝又是一个诡笑,轻声问:「你这是在教朕做事吗,广平侯?」
「微臣,不敢!」广平侯也猛地磕了个头,压根没有收着力气,这力道比刚刚他按王意如的头,有过之而无不及。
永明帝站起身,冷漠地扫了在场所有战战兢兢不敢出声的人一眼,眼神看向神策军:「拖下去!」
王氏女这一次是真的慌了,神色仓惶,涕泪横流,不断求饶,口中多有提及太子和广平侯,然广平侯不敢再作声,他这个领头羊不作声,他那一派系的便全成了锯嘴葫芦,而小太子……
王氏女无意之间发现,太子盯着她的脸看,那眼神中的阴霾,比刚刚永明帝还要更恐怖几分。
她被悚得一抖,接下来来不及再说什么求饶的话,就被堵了嘴,拖走了。
这可笑又混乱的一切,看得曹穆之露出了一抹讥诮的笑容。只是看到狂怒的丈夫,她便有些无奈,微微叹了一口气。
可怜的永明帝,已经被搅和得失去了所有的好心情,若是换了个暴君,不当场杀几个给他助助兴都不行,可永明帝却是个格外宽宥仁慈的君主,故而他自己气成河豚了,也没让人把广平侯一块儿拖下去打板子。
永明帝过来摸了摸湛兮的脑袋,努力扯了扯嘴唇,但最后还是笑不出来,也说不出什么话,最后只是又大力地揉了揉湛兮的头,再挨个摸了摸太子和二皇子的脑袋后,他牵着曹贵妃的手便径直往后宫走去。
曹贵妃淡然回首,给了惶惶不安的众人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尚书左仆射反应极快,领着众人下跪山呼恭送圣人,之后众人跪地,久久不起,直到已经看不见永明帝与曹贵妃的身影,他们才在郭大福的安排下,有秩序地离开紫微城。
于是永明八年的千秋宴,就这般一地鸡毛的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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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的时间,人就走的差不多了,紫微城恢复了它以往的威严与肃穆。
但事情总有意外,人也是。有些人是不用离宫而去的,比如二皇子和太子,而有些人嘛,他可以自己选择留久一点,比如小国舅。
湛兮让田姑姑去安抚刘氏,并告知让她先行出宫,他晚点再回去。
宫人来来往往、忙忙碌碌,湛兮见郭小福实在被他师父郭大福指使得实在忙得跟个陀螺似的停不下来,想了想,还是郭大福在永明帝面前有面子,那还是交给郭大福吧。
理所当然的,大太监郭大福其实更没有空闲,但是小国舅亲自找他,他就是祖坟着火了也得先帮曹小国舅处理完事情再说。
「国舅爷可是有什么吩咐?」郭大福堆笑问。
永明帝实在是被气得不轻,已经把寿礼都丢一边根本不想看了,千秋宴最后一个步骤--唱寿礼,根本没能进行。但是湛兮精心准备的礼物,自然是不能错过了今晚的。
听明白了湛兮的来意后,郭大福有些为难,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永明帝此时此刻的心情实在不妙,估计也就曹贵妃能陪伴着,他们这些下人,说是在主子面前有几分脸面,但到底只是下人,关键时刻……
「没事,你信我,我的礼物肯定能令姐夫的心情雨过天晴,我不会害你,这可是大功一件。」湛兮笑€€€€地拍了拍郭大福的肩膀,「你要是实在担忧,可以偷偷掀开红绸看一看,看上一眼,你就会明白的了。」
无论湛兮是说好话,还是威胁,郭大福都不得不照办,如今见湛兮态度友好,郭大福心情自然也更轻松一些,笑道:「既然如此,老奴可是要沾国舅爷的光了。」
一直跟在湛兮背后的二皇子冒出了个脑袋:「你把我的礼物也给阿耶送上。」
湛兮也随之道:「把大虫儿和太子的礼物都一块儿送过去吧,如今能让姐夫高兴一点的礼物,除了姐姐准备的,大概也就只剩下我们三个人准备的了。」
「€€!好好好,老奴明白,老奴这就照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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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皇子不明白,为什么阿耶拉着阿娘回太极宫,没有带上他一起,他也住在立政殿的偏殿啊,虽然说阿娘说过等他再长大一点,就要搬出去到其他宫殿去了……
而且阿耶好像很生气,二皇子看人眼色的本事还是有的,小孩子有着动物一般的敏感度,他聪明地没有追着阿耶阿娘一块走,而是留在了原地当小舅舅的小尾巴。
二皇子不让宫女太监跟着,就想跟小舅舅两个人一起走,湛兮便应了他,让那群人远远地缀在后面。
「小舅舅,为什么阿耶看起来那么生气啊,生辰不应该高高兴兴的吗?就算那个奇怪的女人很讨厌,那阿耶把她砍头不就好了?反正她也是刺客。」二皇子从花坛里掏出了一块还有些泥土的石头,丢地上,用脚踢着玩。
「因为那个奇怪的女人,她既像你阿娘,又像太子的阿娘啊。」湛兮说。
永明帝子嗣不昌,如今膝下只有两位皇子,公主都没一个。这和他后宫凋零有个莫大的关系,如今偌大的紫微城后宫,除了曹贵妃,剩下的只有三个小主。
这三个人,一个是早年先帝的皇后按照规制给永明帝赐下的通房丫鬟,剩下两个是先帝某年得了西域进宫的一大批异域美女,分发给各位皇子得到的,当时的皇子们平分下来每人两个。
说来说去,没一个是永明帝自己主动要的。
她们三人倒也乖觉,分位不高,存在感不强,不说像个透明人吧,但也好像差不多了。永明帝一个月里分出两三天见一见她们几个,她们闲暇的时候自个儿搓搓牌,找曹贵妃一块儿唠嗑唠嗑,日子过得也清爽,比外头那些个宅斗得头大如斗的所谓当家主母要清爽得多。
他们觉得这日子过得有点无聊,但总的还不错,就这般过着吧,但外头的人总觉得你们这样不行,恨不得再给你们塞那么十几二十个女人进去一块儿姐姐妹妹地论个三天三夜。
从前不是没有人给永明帝塞人,他也不会像今日这般怒发冲冠。之所以会那么愤怒,还是那句话,因为这个野心勃勃想要当「小王氏」的女人--
她她既像王皇后,又像曹贵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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