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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当时李星纬说她犯了欺君之罪,」湛兮有些为难地像个小老头似的叹气,「他如果真的是女子,那确实是犯了欺君之罪的。可是姐夫,如果当真如此的话,那她也是无可奈何啊,毕竟科举不许女子去考,她又有真才实干,倘若不愿真金被埋没的话,除了出此下策,似乎也别无办法了。」
湛兮捧着脸,忧愁地继续叹气:「如果她真的是女子,姐夫很生气她的欺骗的话,那姐夫把她赶回老家种地去吧,她满腹经纶无处可用,已经很是可怜了,一生不得志恐怕此生日日夜夜都寝食难安,就不必再取她的性命了。」
其实大雍朝的科举制度,远没有千年后那些朝代的科举制度那般严苛。毕竟科举制度也才兴起不久,所谓的验身制度并不完善,这时候的大雍朝依然很受门阀世家的影响,如同姚鹏举那样出身姚家的考生,恐怕当地的科考官员都愿意卖一个面子,随意验个身糊弄糊弄就放过去了。
脱得只剩下亵衣,那简直有辱斯文,怎么能对世家子弟这般刻薄呢?你连这等舜帝嫡系后裔,豪门望族都不信任吗!?你算老几啊你!所以,湛兮估摸着,恐怕姚鹏举都没花几个银子去买通官员就顺利伪装男子了。
而到了后世,科举这个制度不断的完善,查验核实之流也越发严苛,但就算如此,作弊的手段依然层出不穷,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所以呀,最真实的道理反而是最简单粗暴的,只要你有脑子有权力有钱财,这世上就很少难以办到的事情了。
姚鹏举难以办到的是把自己从女人真的变成一个男人,而不是冒充一个男人去科举。前者得回娘胎重造,实在非人力所及;而后者则毫无难度,就是被拆穿后会有点难搞。
湛兮说完后,就露出了满脸的唏嘘和忧伤,彷佛已经看到了那个文质彬彬、风度翩翩的状元郎回老家变成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田舍郎了。
看见他这幅模样,永明帝就忍不住失笑,小孩儿的面容还是太稚嫩,而这样稚嫩的脸庞老气横秋的唉声叹气,不协调的同时,越发能引人发笑。
最后,永明帝含笑说:「金童子不必担忧你会少了这个好用还不要钱的监工,如今朝廷上下都已经确切姚鹏举是个男子了,因为……」
「朕说他是,他就是,不是,也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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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马场。
「小青雀,我把这个水囊丢过去,你要给我捡回来,明白吗?」
二皇子反复和那只脑门上写着「青雀」二字的小狗强调任务内容,小狗兴奋地哈着气,围着他团团转,彷佛已经听懂了。
于是,二皇子一把将水囊大力抛了出去。
可是,青雀狗却没有动,水囊远远的消失,小狗黑色的眼珠依然紧紧地盯着二皇子瞧,围着他的脚打转。
二皇子「嗨呀」了一声,原地踱了跺脚,叫道:「去追,去追呀!」
小狗吐着舌头看着他,歪了歪脑袋,汪汪地叫了两声,彷佛不明白他的意思一样,于是二皇子不得不反复的伸手往前面指。
小黑狗看了看他指的方向,又扭过头来看他的表情,反复看了几次后,它彷佛明白了二皇子的意思,汪汪汪地叫着,撒丫子往外奔去。
二皇子踮起脚眺望着,看见青雀狗已经找到了水囊,正努力地用嘴拖着水囊跌跌撞撞往这边跑回来,便高兴得笑出声来。
他快活极了,大声地哈哈笑着,兴奋地说:「大哥,你快看!小青雀其实还是很聪明的!」
虽然一次不懂,但是多说几次,它就能明白了!它真的很聪明的!小舅舅说得对,它可是要协助主人一起打猎的猎犬啊,这可是从岭南那边千里迢迢才到达京城的猎犬呢。
看他笑得比那照耀在他脸庞上的阳光还要更灿烂,太子也忍不住高兴了起来,蹲下来摸了摸另一只小狗的脑袋,说:「它们确实很聪明,不过水囊看着还是太大了,得让下人再准备其他方便它们下嘴又能丢的远的,还有驭兽师也应该给它们制定好专门的训练计划,来年……」
太子想说来年他们兄弟二人把小狗训练好了,它们也就长大了,秋狩的时候肯定会大发光彩的,可是他的话还没说完,远远地就看到一个熟面孔狂奔而来,是立政殿的太监郭小福。
「殿下!奴才拜见两位殿下!」郭小福行了礼,说,「二殿下,国舅爷今儿个进宫来了……」
「啊!小舅舅进宫了吗?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啊!」二皇子一听湛兮的名字就兴奋,话都没听完,转身就要往回跑。
见二皇子跑走了,还没回到原地的青雀狗就急了,汪汪汪地叫了他几句,他也没回头,小黑狗急得在原地团团转,它既想要去追二皇子,又不敢放下水囊,反复叼起水囊,跑了几步又放下,当真是肉眼可见的焦虑。
太子沉默地看着跑远的弟弟,以及还在着急的跌跌撞撞的小黑狗,他低头,摸了摸于菟狗的脑袋,于菟狗哈着气舔他的手,他看着弟弟的背影,忽然有些心里不舒服了。
他有时候总会觉得,他和那只青雀狗特别像,弟弟随时都会猝不及防地转身离去,带走周遭因他而来的热闹,只留给他焦虑与彷徨与孤寂。
二皇子跑了一段,听见了狗叫才反应过来自己着急了,于是他又哼哧哼哧地往回跑,跑到了快要急哭了的青雀狗旁边,他蹲下就把狗子抱了起来,任由狗子哼哼唧唧地舔他,招呼宫女太监:「快准备轿撵呀!你们当真打算看着我跑回去啊,都不知道劝一劝的嘛,真是的,笨死了!」
跟随二皇子的宫女太监闻声而动,二皇子见东宫的下人没动静,忍不住愤怒了:「你们怎么回事!怎么还在原地站着不动,傻了不成,还不快去把大哥的轿撵搬来!真是急死我了,一群榆木脑袋,谁安排来东宫的!」
「哎呀真讨厌,怎么跟着我和大哥的人一个个都笨笨的,反应还特别慢,就是不如阿耶阿娘身边的人聪明,啧!」
埋汰完了下人,二皇子回头问太子:「大哥你出汗了吗?你还要换一身衣服再过去吃午膳吗?」
太子看着弟弟跑得满头都是汗,回头的时候汗水还哗啦一下甩了出来,看着弟弟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扑闪扑闪着璀璨的日光,忍不住笑了……
啊呀,原来弟弟没有丢下他跑掉。
「咦?大哥你怎么了?大哥你怎么好端端地傻笑了起来?大哥?大哥!你傻了吗?」二皇子在太子的面前挥了挥自己的小手,见太子没反应,一副天塌了的模样,「完了完了,我大哥傻了,以后我岂不是要一个人训两条狗,天啊,我好难啊!」
面无表情的太子:「……」
好吧,早知道会如此的,对于他的好弟弟,他已心如止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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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安兴坊,姚氏旧宅。
「大少爷,您今日还是要到祠堂那边么?可是您身上的伤……」
姚鹏举披着亵衣坐在塌上,任由大丫鬟拿着清凉的药膏往自己满背的血痕上抹,他依然挺直了背脊,没有一丝一毫的佝偻。
「无碍,祖父罚我跪祠堂,却未说罚多久,那便是要一直跪的。」姚鹏举说。
待药膏抹好,他穿好了衣服,便往这旧宅家祠的方向去,穿过精美的华廊,间隙有日光洒落在他高挑清瘦的身体上,他面色有些苍白,但神色如常,看不出前几日才受了家法,挨了鞭笞。
脸上的苍白,那是因为那晚他魇住了,不仅想起了一些早该遗忘的事情,还被这些事情拖入了噩梦中,导致他半夜里烧了起来,天明都未能退烧,努力喝药,今日才恢复了些许。
但总是如此,姚鹏举依然每日早起后,便到祠堂去跪着,什么时候祖父消了气,让他无需跪了,他的惩罚才会结束。
今日有人比他更早就到了祠堂。
姚鹏举看着那白发老翁,行了个礼:「问祖父安。」
老者摆了摆手,道:「我夙夜难安。」
姚鹏举愧疚地垂下了眼眸:「是孙儿的错,都怪孙儿。」
那乳母早些年便手脚不干净,嘴也不牢靠,祖父说要让人永远闭嘴不再说话守住秘密,他却于心不忍,偏生放过了她,还给了一大笔银子回家养老,结果这乳母却最终反咬他一口……
此事是他太过心慈手软。只是那乳母,只怕今儿个在李星纬手里,也讨不了好了吧,姚鹏举有些讽刺地如是想到。
他没有想太多,只身跪在了那些牌位的面前,白发苍苍的老者咳嗽了几声,问他:「如今你如何打算?」
「当今圣人心善,乃当世仁主。依照当今圣人的脾性,便是知晓了我乃女儿身,犯了欺君之罪,他也不会要了我的性命,看在姚家千年名门的份上,圣人也不会多加为难我。只是我到底犯了大罪,若无『意外』的话,他不会再重用我了。」
且将冷眼相待,不扶持、不打击,看着他自个儿能走多远罢了,姚鹏举不惧!
「哦?那你可知,这『意外』为何啊?」
青年晦涩的眼底闪过一抹莫名的光芒:「曹睿之!」
那一晚,曹小国舅对他,说是再造之恩也不为过。
曹小国舅的行径看似是胡搅蛮缠、插科打诨地硬生生替他糊弄了过去,可实际上,小国舅是在保住她的前提下,在做他这个小国舅自己最应该有的反应,而且最关键的是,他把她这见不得光的身份,就这般硬生生地过了明路!在圣人面前过了明路!还得到了圣人的亲口认可!
日后,再也不会有人「拆穿」他是女子了,他夙夜难眠、辗转反侧的事情,就这般被人轻飘飘的解决了。
「圣人会不会再启用孙儿,且要看小国舅是否有用得着孙儿的地方,或许说,得看看小国舅会不会替我在圣人面前美言几句。」
姚太爷抬头,浑浊的眼睛扫过祖宗牌位,彷佛看到了姚家从龙而飞天、志得意满,又彷佛看到了姚家满盘皆输、最终倾覆。
「你当真想好了吗?入了这棋局,可就没有退路了。」
姚鹏举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声音清朗而坚定:「此路漫漫,荆棘丛生,孙儿走到今日,不止为了振兴家族,光复祖宗家业,更为了渡天下黎庶于茫茫苦海,方才不愧对圣贤教诲与我求学之夙兴夜寐。我初心如此,绝不更改。无论入了哪一局、上了哪条船,我行事绝不违背初心!若不得,虽死不悔!」
「既如此,你且去吧。」
第25章
姚鹏举当初听过曹小国舅的名号,但并无太过深刻的印象,左右不过是一个命好得宠且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贵€€少年罢了。
然而圣人千秋宴的那一晚,他浑浑噩噩中,却也隐约地捕捉到了对方的一举一动,曹小国舅的无论是嬉笑怒骂,还是插科打诨,都再恰当不过了。
所有的一切,多一分太过、少一分则不够,曹小国舅无论胡搅蛮缠地硬怼李星纬,还是在圣人看他的时候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又或者是……不动声色地重重踢了他一脚,使得他顷刻回神,都精准无比地拿捏住了那个微妙的度。
这不可能是巧合,巧合怎可能在短短的三五刻钟内,接二连三地出现?只有绝顶聪明的人,才能如此精准地临场应对毫无准备的场景。
或许,他没有猜错,是世人轻看了这位小国舅……又或许说,是这位小国舅藏得太深。
对方年方十二却已懂得韬光养晦,如今锋芒毕露只为了保下他,姚鹏举不认为他对自己毫无图谋。
「祖父,无论是姚氏,还是我,唯有身上有值得他人图谋之物,才是大幸啊。」姚鹏举低低道。
老者没有应他,只是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这一声长叹里,包晗了太多太多复杂的情绪,无法言喻。
姚鹏举听着祖父苍老无力的叹气,心下便觉得酸涩不已,背上被鞭笞出的伤口似乎也隐隐作痛了起来,他哑着嗓子开口:「如若不然,孙儿也会坚持走到生命的尽头的,祖父莫要担忧。」
是啊,那不过是聪明人自信的猜测罢了,小国舅或许确实不似传闻中那般不堪,但说不定人家压根看不上他呢?
费尽心思救他,也许也有可能只不过是当时一时的心血来潮而已呀,这一波的心血来潮,指不定也不是冲着他姚鹏举而来的,毕竟他只是一个七品小官。
曹国舅或许就是单纯地看李星纬不顺眼,要找对方的晦气,毕竟曹小国舅言语之间就透露出他们两人之前就有过不少的龃龉。
就在姚鹏举忍不住有些心灰意懒地陷入悲观主义者的怪圈里的时候,忽然听到了祠堂外有慌乱沉重的脚步声,姚太爷眉头一皱,呵斥道:「何处来人!?怎地这般沉不住气……」
管家急切道:「老太爷!是宫里头来人了,说是圣人要宣少爷进宫!」
姚鹏举瞬间跪直了身子,眼中波涛阵阵--果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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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猜测的那般,圣人召唤他入宫,果真是为了曹小国舅。
也是,如今圣人诞辰放假七日,能让圣人在假期叫官员进宫的,除了曹小国舅,再无他人,正如前些日子他听说的京兆尹连夜入宫,永明帝也只是为了查清坊间有关小国舅的不利流言。
永明帝并无提及千秋宴上之事,也正如姚鹏举所料想的那般,这一茬已经过了明路了。
「你可听明白了?」帝王对待他,并不如对待小国舅那般温和喜爱,语气都是不冷不热的寡淡。
「臣下明白,定尽心尽力,替国舅爷管理好玻璃工厂。」姚鹏举恭敬道。
说实话,他猜到过小国舅可能机械颇深,有要用得着他的地方,或许正是看重了姚氏乃舜帝嫡系后裔的名头要拉他上二皇子的船,但他万万没想到--小国舅要他当监工,给他管理玻璃厂。
做生意什么的,这是一个生在富贵窝里头,只需要躺平享乐的小国舅需要去考虑的吗?小国舅的钱还不够多吗?据说皇宫里头赏赐给他的随便一个宝贝,都足以让某些清廉的官员一家老小饱饭十年二十年了啊。
永明帝好似看出了他心中所想,便道:「你莫要生了那些个穷酸儒生的狭隘之心,钱财乃俗物,朕的金童子生来便在凤凰窝,他吃穿用度在当世已不逊色于任何人,他从不差钱财,然仍为钱财奔走,实非为阿堵物,乃是其心纯正仁善,见不得人间疾苦,他胸有大志,立誓要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流民!」
姚鹏举闻言,已然如同当头一棒,骇得他猛抬头。竟是如此!?不为钱财,只为得了钱财,能实现心中大庇天下黎庶的理想!
而永明帝还在感慨着,警告他:「既有此志,若无钱财,岂不寸步难行?故而他便天真烂漫地想要赚大钱,他尚且年幼,单纯地觉得只要有了钱,一切都好办,朕已应允了他。金童子年幼不通庶务,他信任你,想要你给他当监工,朕亦是给你一个机会,抓不抓得住,且看你自己了。」
「臣,定当鞠躬尽瘁,万死不辞!」
不为钱财,只为黎民……原来,这世间有人的志向,竟同他一样的么?
永明帝敲打了姚鹏举一番,要他假期间就要行动起来,先去玻璃工厂了解一番,做足了准备,待到假期后再与工部郎中蔡文彬一同带领湛兮参观玻璃工厂,并教导他,还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不仅没钱,还要被克扣假期,可是姚鹏举全然应下,心中澎湃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