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地回头,露出了一双漆黑不见光的眼睛,这双眼睛看到了努力扒拉着门,想要从门缝里挤进来的黑色小狗。
「呜呜--汪汪汪!」小狗头上顶着「于菟」两个白晃晃的大字,瞧见了小太子真的在里头,它挤得更卖力了,头皮被门缝挤得眼睛都要露出所有眼白了。
一边是小狗儿急切在汪汪汪地叫唤着,一边是它的动作带起来的玲玲当当的清脆声响。
小太子见状,忽地露出了一个笑容,恍若有一丝光明,驱散了所有的阴霾与黑暗:「于菟,是你来了啊。」
他快步走了过去,语气有些无奈,更多的是宠溺与纵容:「你不是才睡下吗?怎么又醒了?」他抱起了小狗,摸了摸它的脑袋,任由着它湿漉漉的鼻子往自己的脸上嗅来嗅去,「于菟啊,你总要长成大狗的,怎可一直这般粘人呢?」
有的人能得到一缕光明,足以慰藉自己;而有的人,连这一丝丝的光都没有。
广平侯已经在书房内静坐很久了,书房内一片漆黑,谁人也不知道里面的情况,更没有人敢过问。
王意如在门外焦躁地走来走去,多次想要敲门,却又没有这个胆子。
最后,天明了,书房的大门也终于被从里面打开了。
王意如愣愣地看着父亲从一片黑暗中走出,面上仍然只有一片如同深水一般看不见底的沉稳与不显露声色。
他无法从父亲的面容上窥见他内心的想法,从前是,如今是,或许……日后也会一直如此。
「肖似小妹者,乃是太子啊……」广平侯他最后唏嘘一般地,对吹了一夜冷风的儿子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一句似乎没头没脑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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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觉睡到天亮的二皇子神清气爽地起床,千秋宴后官员集体放假七天,负责给他们这两个皇子授课的刁先生今天自然就是不当值的了,也就是说,皇子们也放假啦!
可能是生物钟太过强大了,二皇子今日未能实现自己赖床的梦想,但由于睡得早,他也不困,故而心情很是不错。
「我今天早上要吃杏仁饧粥配子推蒸饼。」洗漱后,二皇子快活地提出了要求。
自打他起床,小舅舅送给他的那只小奶狗便一直跟在他脚边晃悠,脖子上的铃铛叮叮当当地发出清脆但不算很响亮也不算太吵人的声音。
二皇子一把捞起这只头顶上写着他大哥乳名的「大哥狗」,在它的狗头上「木啊!」地亲了一口,结果猝不及防地给小黑狗舔了一脸。
「哎呀你怎么又舔我的脸!」二皇子赶紧把狗子举着远离了自己,「我又得再洗一遍脸了,都怪你,罚你今天的肉粥只能吃一碗。」
狗子无辜地看着他,吐着舌头哈着气,冲他汪汪叫了两声。
这一副随时要再狂舔他的模样,把二皇子逗笑了。
和小狗玩了一会儿后,二皇子就准备去吃早餐,路上问及阿耶和阿娘,便听得大宫女道:「回二殿下的话,圣人和贵妃娘娘昨儿个夜里在栽树,如今还睡着呢。」
「栽树?栽什么树?」
大宫女便耐心解释了湛兮给永明帝送的礼物的难得之处,与这对夫妻收到礼物后的欣喜。
二皇子听了便忍不住撇了撇嘴:「晚上种树也不叫我,哼,果然他们喜欢自己玩,不喜欢带我玩。我等下还是去东宫找大哥玩算了!」
大宫女问:「二殿下怎么会想去东宫找太子?」
「唉……主要是这宫里头没人陪我玩,不然我才不要和大哥玩呢,我更想出宫去找小舅舅玩。」二皇子一脸忧伤地说。
「算了算了,反正也没其他人了,」二皇子摆了摆手,敷衍地说,「我还是将就一下,就找我大哥吧。」
太子:……孤是不是得谢谢你的备用选项里面还有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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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兮是第三日上午才进的宫,这几天放假,街上很是热闹,人来人往、吆喝声不断,他看了一路,觉得那是最抚人心的烟火气,越发认为想要让天下百姓都过上更好的日子的目标没有错,比起从他们的脸上看到风霜与麻木,他更想看见的是快乐与鲜活。
本来湛兮是打算昨日要进宫的,结果他睡过去了,醒来后已经是下午了,他本来还以为会听到宫里头又派人到将军府来了呢,结果宫里头居然没有动静。
有些惊讶的湛兮为了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又猛戳了他那拥有着无死角视觉的系统君,系统对他烦不胜烦,只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有情人真是饮水都能饱,大半夜不睡觉跑去种树。」
哦~原来是去栽种那棵连理枝去了啊。如是,湛兮便知道自己这礼物,送到了那两人的心坎上去了,他很开心,决定要好好地对待那副尚未完成的画卷。
希望下一次他给这对夫妻送礼物的时候,他们依然能感觉到高兴。这可是这个世界对他最偏爱最好最无算计的人之二了啊,他哪里能不上一点心呢?
湛兮到立政殿的时候,已经做好了准备要被二皇子纠缠一番了,结果却听说二皇子牵着小狗,一大清早地就到东宫去了。
「他去做什么?」湛兮自然而然地问郭小太监。
郭小福恭敬地回应道:「圣人答应了今年秋狩的时候要带两位殿下前去开开眼界,二殿下忙着约太子殿下一块儿训练小猎犬。」
湛兮听完就笑了:「如今已经是夏末,秋狩近在眼前了,便是再给个三五个月,那两条小狗也长不到成年,哪里来得及训练?」
「可能是为了有备无患吧,」郭小福笑€€€€地说,「毕竟今年秋收它们派不上用场,来年秋狩可不是就能派上用场了么?」
宫里头的人,果然是人精,湛兮笑着拍了拍郭小福的肩膀:「磨刀不误砍柴工,你说的倒也对。」
永明帝见了湛兮很是高兴,又忍不住跑过来抱了抱他,放下后满意地说:「似乎比上次重了一点,看来是有好好吃饭的了。」
湛兮闻言失笑:「姐夫你又不是秤,怎么就真的知道我轻了还是重了。」
「当然是靠感觉。」永明帝宠溺地刮了刮他的鼻子,「你姐姐方才有些累了,才进去小憩,我们到偏殿去,莫要吵醒了她。」
湛兮自然是无所不应。
到了偏殿,永明帝高兴地问湛兮说:「你送的生辰贺礼,是姐夫这一辈子收到过的最贴心的寿礼,来,告诉姐夫,你想要什么?无论你要什么,姐夫都赏你!」
湛兮眼珠子一转,说:「姐夫,我想要赚大钱!」
「赚大钱?」永明帝似乎有些匪夷所思,他还以为湛兮会向他要什么金银珠宝、文物古玩之流的呢,哪怕不是,也应该是点别的什么东西,而不是如此接地气又匪夷所思的「赚大钱」。
湛兮却用力点头,一脸认真地说:「听说前些日子有言官弹劾父亲在外行军打仗,所需军费甚巨,还说了些什么劳民伤财什么的,甚至想要建议姐夫您裁军,€€,我没说这个言官在放屁,只是这玩意儿归根结底还不是钱不够闹的吗?于是我想着,我应该要去赚大钱!」
永明帝被他这天真的童言童语说得忍不住笑出声来,大力地揉了揉他的脑袋,却没有答应他的话:「你这孩子,姐夫知道你的好心,但是这些事情不必你来忧心,国库充盈,你父亲所需的区区军费,不足为虑。来,告诉姐夫,你还有什么想要的?」
「别啊姐夫,我都想好了我要去做什么生意了!」湛兮扒拉住了永明帝的衣袖。
永明帝被他闹得没办法:「好吧好吧,你是说说你想做什么生意?」
「我们办个玻璃工厂吧姐夫!我看上回你送我的那八瓣团花描金蓝琉璃盘就挺不错的,我们也造一些,卖给那些外邦人,去赚他们的银子,充盈我们的国库!给我阿耶涨军费!」
「你这孩子,八瓣团花描金蓝琉璃盘确实不错,却也不是轻易能造出来的。」
「没事儿,工部郎中经营兴造之众务,凡工匠之程序都得过他的手,姐夫你干脆让工部郎中蔡文彬给我找一批顶级的工匠,哦对了,最好给我打造一个玻璃工厂,地段还得好。」
「那有了工厂之后呢?你什么都不懂,谁替你监工呢金童子?」
「让那个谁,哦对,让姚鹏举给我监工,他不是正好不用上朝了嘛,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第24章
「让姚鹏举给我监工!」
听到姚鹏举的名字,永明帝就是一愣,继而忍不住失笑,伸手揉了揉湛兮的小脸蛋:「你啊你……」
他的语气尽是纵容与宠溺,或许在这位帝王看起来,小国舅永永远远都会是一个没长大的,需要他费心费力看着顾着保护着爱护着的孩子。
其实永明帝对于姚鹏举的心情很复杂,他一开始非常地看重对方,否则不会出手就给了个七品上的官位,但是知道对方是女扮男装之后,身为帝王的他还是有一种油然而生的被欺骗和糊弄的感觉,这种感觉并不美好。
让姚鹏举在家思过不再当值,只是永明帝在生辰那晚提出来的权宜之计,这更多的还是看在他最宠爱的孩子的面子上做出的决定。之后到底是不计前嫌地加以重用姚鹏举,还是不冷不热地忽视此人,又或者是让姚鹏举坐冷板凳逼得他滚出官场,永明帝其实根本就还没有想好。
可是现在湛兮又一次提起了此人,纵使永明帝绝不会认为这是湛兮心机深沉早有图谋,却也不得不承认,姚鹏举此人很得湛兮的看重,区区一个七品小官,却也让他喜爱的妻弟记住了姓名,还能在关键时刻脱口而出。
湛兮的看重,让永明帝对姚鹏举的态度与接下来的安排不得不慎重了起来。
「金童子怎地还记得此人?」永明帝不动声色地问了起来,「你可知她有可能当真是个女子?」
「€€,姐夫你小看我的记性啦,前几天晚上才因为他和李星纬吵了一场,哪里那么快就记不住名字啦!至于他可能是女子,嗯……」湛兮似乎有点犹豫。
这时候,郭大福小心翼翼地领着一群宫女捧着瓜果茶点上来了,永明帝招呼他快吃,湛兮看了一眼,发现那全部都是曹睿之喜欢吃的东西。
湛兮本人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也不曾有什么特别厌恶的,接受度和容忍度都很高,基本上什么都能吃,只要口感不要太逆天,他都算喜欢吃。
曹睿之爱好偏甜口,但甜得甜得清爽不可腻人,如此挑剔的高要求之下能令他满意的东西,湛兮没道理会不喜欢吃。
见湛兮吃得开心,永明帝看着也高兴,又把那一迭新鲜的瓜果往湛兮那边推了推:「金童子先吃罢,不必着急。」
湛兮拿起银制的精美长签,扎了一块已经去了果核切成均等小块的李子放嘴里吃,吃了之后,他又扎了一块。
看见他的动作,永明帝便说:「这嘉庆子味极甘鲜,朕吃了便猜到金童子会喜欢,如今看来果然如此,晚些你出宫,也带一箱子回去。」
「嘉庆子?这是都城嘉庆坊所出的李子么?」湛兮问。
永明帝高兴地摸了摸他的脑袋:「不错,正是如此,金童子果真聪慧!听了名字便能猜到它的来历。」
湛兮不好意思一般的「嘿嘿」笑了两声,又吃了几口新鲜的瓜果后,他放下了长签,捧着清茶一把往后跳上了椅子上坐着,说:「其实姐夫你刚刚不提,我都没想到姚鹏举可能是个女人的事情。」
「哦?」永明帝做出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
「主要是吧……」湛兮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一副有些难以启齿的模样,「我只是需要有个人能替我的玻璃厂监工而已,那只要她能监工就好了啊,我管他是男的还是女的呢!反正不管他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他当初能得姐夫你的看重,那他肯定是有能力的,一个有能力的又不要工钱的人替我监工,那不是再好不过了吗?他是男人还是女人,我才不在乎呢!能把事情办好,还不要工钱,这两个才最重要!」
永明帝听了之后,眼底有些许深思之色,但面上依然不露声色,只是笑着点了点湛兮的鼻子:「你啊,怎可如此?要人办事,工钱又不想给,一副掉进钱眼子里去了的模样,岂不是要叫人见笑?」
湛兮哼哼了一声,皱了皱鼻子:「有姐夫在,谁敢嘲笑我!更何况,掉钱眼子里又怎么了?天下黎明百姓,衣食住行,又有哪个不需要钱的?风花雪月那也得吃饱肚子之后再谈呀!而我,我想要姐夫所有的子民、大雍朝所有的百姓,都能吃饱肚子!所以我大概会一直掉进钱眼子里了,只要我能赚大钱,赚很多很多很多的钱,我就能去天下所有地方建房子让寒士流民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我就能去很多很多地方施粥,让那些饿肚子的人不因挨饿而死于风雪之中……」
看他一副「心有大志」的模样,整个小少年都似乎在闪闪发光,永明帝震惊之余,又忍不住感动--这孩子虽是有些天真烂漫不切实际,但他的心是好的呀,他想赚大钱,那是想给父亲涨军费,想替他这个姐夫分担,心善得见不得苦难,想要天下的老百姓都过上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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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明帝不再对湛兮满口「钱钱钱」有意见,反而大肆赞扬他这一份「赤子之心」,感动得恨不得要把湛兮抱怀里不放下了。最后,他提出要把先帝的私人产业--一座坐落于京都西郊的玻璃工厂送给他,还会让工部郎中蔡文彬带他熟悉事务,并派姚鹏举替他监工。
「先帝的私业?」湛兮歪了歪脑袋,「那这是不是姐夫你的私帑的钱财来源?你把工厂给了我,万一我没办好,岂不是会让姐夫你亏很多很多钱?那你的私帑没钱了要怎么办呢?」
「别担心那么多,皱着眉头,像个小老头似的,不好看。」永明帝乐观地捏了捏他的小脸蛋,「你姐夫我是当今圣上,如何会再缺钱?一个玻璃工厂罢了,说给你玩儿,那就给你玩,玩砸了也没关系,你姐夫兜得住!」
「那不行,亲兄弟还得明算账呢,这玻璃工厂姐夫给了我,日后我赚了钱,除去工匠的工钱和成本,剩下的我和姐夫五五分成!」
「好好好,都应了你。」永明帝送出这个玻璃工厂,那初心就是砸钱给湛兮玩乐,压根没有想过赚钱,如今湛兮这么有心,还非要把利润分他一半,他自然不会不应。
大致说了一下玻璃工厂的事情后,永明帝叹了一口长气,感慨着说道:「金童子啊,姚鹏举此事……姐夫,不若你看得透彻。」
「这个还是因为老虎啦,」湛兮快活地说,「刚回到将军府那阵子,府中闹老鼠,我烦不胜烦,让人找狸奴来抓老鼠,老虎那时候瘦的皮包骨,它也不知是怎么翻过了将军府的围墙的,当时那些家丁都说这是一只母猫,还瘸了腿,没什么用,让我把它丢出去。结果姐夫你猜怎么着?老虎才是最能干的,吃了一顿饱饭,一晚上就抓了十只老鼠!它是瘸腿的母猫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毕竟只是要一只能抓老鼠的猫啊!」
湛兮最后总结道:「那时候我就明白了,不管公猫母猫黑猫白猫,能捉老鼠的,就是好猫!老虎对于我而言是如此,姚鹏举对于姐夫而言,想必也是如此的吧?不管是高大的人还是矮小的人还是男人还是女人,只要他能为姐夫办事,他就是一个好用的、能用的人!」
「所以我想啊,姐夫你是天下之主,这天底下除了亲人,其他人都不过能分作两类:一类是姐夫能用上的人;一类是姐夫用不上的人。这两类人,与是男是女,都并无瓜葛啊!」
小少年的语调轻快,语气还有些天真,但正是因为这天真与稚嫩,让那最朴素的道理,越发的振聋发聩!恍若黑暗中炸响的惊雷,带着能照亮天下黑暗的刺目光芒。
「说得好!」永明帝也想起那只瘸腿的一脸凶相的狸花猫了,他那傻儿子当时还闹着要强娶这只小母猫呢,真是记忆如新啊。
是啊,诚如湛兮所说的,他是天下之主,他需要的是能替他办实事、办好事的「器具」,至于这个「器具人」他的性别,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治理天下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有很多任务永明帝需要分发下去给这些官员负责,这就好比他需要一个能装水的器具,那只要这个器具能装水就行了,器具上刻着一朵花、还是刻着一棵草,这根本无足轻重!
重要的是这个器具本身,会不会漏水,能不能装水,能装「多少」水!
而出身姚家的姚鹏举此人,无疑是一个巧夺天工的顶级装水器具,既如此,他不去计较这个器具上雕刻了一朵花,却骗他是草,似乎也无什大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