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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大家在闲聊,二皇子告诉湛兮和太子说,他曾经在一次宫宴上,看见一个嫁了人的妇人,因不满丈夫的花天酒地而心情不佳,结果就被自己的婆婆教训了……后来二皇子又听说这妇人怀着孩子投水而死,被世人苛责。
二皇子不解为何被伤害的人不能伤心。
就在当天,他们就遇见了江离,看到了他被烈火焚毁的脸,二皇子惊讶地说那个投水而死的妇人的母亲,因不齿女儿的胡涂,在家中自焚了。
太子那时候,就和湛兮一样,惊觉这事情之间,或许是有所联系的。
后来,他们就发现,这世间啊,果真是无巧不成书的--这位名叫江离的不良人统领,正是那位一尸三命的妇人的兄长!
时间怎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呢?太子那时候就知道,想必那身怀六甲的妇人,不是想不开投水自尽了,想必她的母亲,也必然不是不齿女儿的胡涂而点火自焚的……不过是他杀作自杀罢了。
后来永明帝简单地给他们几个小的,大致地说了一下这些恩恩怨怨--
江离的妹夫勾搭上了一位高门庶女,为了给这一位高门之女腾位置,妹夫与自己的母亲合伙,狠心谋杀了尚在孕中的江离的妹妹,而后又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地杀了江离的母亲……
不过好在他们听着这肮脏的「故事」的时候,江离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复仇--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而江离本人虽说杀戮甚重,但事出有因,他本人也得了永明帝的恩典,自此斩断前尘旧事,成为了不良人的统领。
到此为止,这算是一个极为「圆满」的故事了,会让听过的人都说上一句「罪有应得,大快人心,善恶有报」的有始有终的好故事。
不过……似乎还少了一点什么?
二皇子那时候就忍不住问永明帝了:「那个高门庶女呢……」
她如何了?她是造成这一切悲剧的始作俑者,江离屠戮了妹夫一家报复,难道独独放过了她么?
永明帝当时是这么说的:「她不无辜,杀妻€€岳母一案,有她暗中的推波助澜,不过她不是死于江离的手的。」
当时太子的猜测是:江离已经杀疯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高门为了维持自己的颜面,就主动将一个不知羞耻的家族女子宣告死亡了。
如此做法,也是一件极为常见的事情,并且太子当时还认为,这个家族想要这个庶女「及时」死亡,并不是因为她的做了那么多「不道德」的、「没天理」的事情。
反而更可能是因为她所选择的对象--江离的那个妹夫,对她的门楣来说,还不够上档次。
又是没名没分地搞这一出,对方的身价又不够,这种举动就会拉低了家族其他姐妹们的择偶水平……
身为世家大族的家主觉得这个姑娘的所作所为,太过折损他和家族的颜面,又太过损害其他族中未嫁人的姑娘的身价了,不如就让她以死谢罪算了。
至于道德不道德,死不死人的,那根本不重要……是的,对于世家大族而言,这些根本就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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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无论这个庶女的家族到底是出于什么方面的考虑,选择主动弄死她,问题都不大,对于江离而言,只要她死了就行了。
太子当时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尽管他短暂地思考过这个庶女的家族如此行事的真正动机,却也没有太过在意。
甚至在当时,他并没有想过要告诉湛兮和二皇子,也没想过继续问一问永明帝,哪怕他隐约觉得,似乎还是缺了点什么。
太子本以为此事已经彻底过去了,但是后来有一天,他在练字的时候,写到《左传》的「仲为不道,杀适立庶。」,忽然又想起了这件事。
太子隐约还是觉得有些奇怪:高门庶女据说已经三嫁了,三嫁还能有手段勾得一位有妇之夫,为她痴,为她狂,为她哐哐撞大墙。
这样一位女子,绝对少不了一张美丽到如花似玉的脸,甚至还会有加分项,比如心机手段过人、城府谋略极深。
在太子看来,不论这个女人的道德和品行有多么的败坏,她的容貌、心机和城府,都说明了她是一个极好的资源。
就算她有损家族颜面,家族也没有必要浪费掉自己的资源……除非这个资源涉及了更加无法挽回的事情,已经不能算作是资源,只能算是祸端。
为了解答自己的疑惑,太子令广平侯去查询这件旧事,广平侯将自己查到的所有数据都呈给了太子。
实话实说,得知那一位高门庶女的身份之后,太子反而更加疑惑了,因为这高门确实是高门,并且门第比太子所想象的档次还要更高一些--她是汉平伯家的女儿。
汉平伯爵位不高,但他们有军功在身,而且上上任汉平伯是文德陈皇后的庶兄,说是「国舅」也值当……这门楣可不低,傲气更不低。
既如此,按照常理这等世家是完全不会因为江离这种底层贱民的个人寻仇行为,就直接认怂,然后主动报废掉自家一个极品资源的。
江离的复仇、家族的颜面,二者都不足以让家族狠心送这位「传奇女子」去死,一定还有其他什么理由,逼得汉平伯府非要她死不可!
太子一直没想到那个理由究竟是什么,但他也并不在意。
这不过是一个故事罢了,他的大脑里总是记着太多或重要、或不重要的事情,如果他事事都要深究到底的话,那终有一天,他会把自己累死的。
正因为想通了这一点,太子在很多事情上其实都非常的通透,既然得不到更多有用的信息,也无法继续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了,他便将此事抛之脑后,不再在意。
但他未曾想到,今时今日,眼前这位发疯的陈青莲,再一次唤醒了他尘封的记忆,而且为他补上了他缺失的关键的一环!
广平侯所查到的数据中,只介绍了这个女人有着如何过人的心机和手段,对付男人的方面,更是游刃有余,且心狠不似常人,最初提议要江离的妹夫杀妻给她让位、再杀丈母娘以掩人耳目的,就是她!
太子觉得广平侯给的资料已经很详细了,在永明帝口中「不全然无辜」的人,在广平侯给的资料中却是「犯罪的主谋」。
可是就连广平后都没有提到的一件最最最重要的事情,陈青莲说出来了--身怀六甲!
这个女人她当时怀孕了!!!
电光火石之间,太子已经将一切都了然于心了。
怀孕并不重要,可是一个女子她不能凭空就自己怀孕。
重要的是--令她怀孕的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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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还小,但他能从陈青莲那疯魔的语气中,听出了他对那个庶女有着不同寻常的情愫,那是一种近乎于魔怔的痴恋。
可是这庶女是汉平伯家的女儿,而陈青莲却是英国公家的儿子--问题就出在这里!
首任汉平伯和首任英国公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如今现任的英国公已经是第四代英国公了,因为英国公和汉平伯都算是文德陈皇后的母族,永明帝登基后为表示敬重嫡母,故而特许他们传位至四代。
现任的英国公,是文德陈皇后的嫡亲兄长的嫡长子,而陈青莲与现任英国公同辈,他是上一任英国公的弟弟的小儿子。
兜兜转转说那么多,无非是要说,致江离家破人亡的那一位汉平伯家的女儿,闺名陈美芙的女人,她是陈青莲他未出五伏的堂姐!!!
而且汉平伯府就在英国公府隔壁,两家世代来往,关系亲密,哪怕陈青莲自幼被丢到道观去了,他也不可能不知道陈美芙是他堂姐!
按照世家大族培养孩子交际手段的常理,他两铁定第一次见面就很清楚对方是谁才对!
可是太子现在却忽然觉得,想透彻了还不如没想透彻呢,他人都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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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吃瓜群众好奇到几乎要灼烧人的皮肤的眼神下,太子不得不为大家解惑--他有气无力地大致给大家伙说了一下自己知道的信息。
然后,在一大群人恐怖的瞳孔地震中,太子叹了一口气:「就是你们听到的这样,孤是不会记错的。」
湛兮:「唔……」原来是已过三代,未出五伏的堂姐弟的关系啊。
要怎么说呢,如果按照现代医学的血缘啊遗传啊什么的来说,这也不是不行,这甚至是合法的。
但是在大雍朝,这得打一个超级大个的叉叉!
在湛兮看来,问题并不在于这一对堂姐弟他们的血缘是否已经淡到了可以让他们在一起的程度,问题在于他们对人类社会规则的轻蔑与践踏。
如今人类已经进入了社会化,人类社会有着各种各样明面上的、暗地里的规则,唯有共同遵守规则,社会秩序才会让人们生活得更好。
一般而言,人们生来就会被教育什么事情不能做,什么事情能够做。
因为教育,人们知道杀人是犯法的,在得知了这一点后,人们就会在心中给自己画下一道界线--不可以杀人,杀人是不被允许的,是违背了法律的。
孩子会被告知「不能撒谎」,因为欺骗是违背良知与道德的,人们在心中也会为自己画下底线--不能撒谎去欺骗他人,因为欺骗是不应该的,欺骗是不道德的。
正如同现在太子所解释出来的情况一样,一般而言,对于有血缘关系的异性,人们自幼的生存环境,方方面面都在不断传达出一个信号--你们是不能在一起的。
那么正常情况下,已经画下底线,有了心理阈值的大部分人们,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是不会对这一部分异性诞生什么婚恋方面的想法的,是潜意识中,连设想和构思都不会深入进行的程度,更不要说付诸实践了。
陈青莲的行为,恰恰就在说明他不仅狂妄傲慢,他还是一个毫无底线的人,一个不会被世俗与规则约束的人。
本质上来说,毫无底线,不会被世俗与规则约束,也是天生反社会人格和变态杀人狂们的特点。
所以,陈美芙可以三嫁三离,可以肚子里揣着一个「父不明」的崽,还去勾搭有妇之夫,可以理所当然地要有妇之夫为自己杀妻腾位置,杀丈母娘封口……因为没有道德底线,不被规则约束,所以一切都理所当然,不会有任何愧疚。
陈美芙要求他人为自己杀人的时候,甚至比旁人过年过节杀鸡都还要更加心绪平静,冷漠无情。
湛兮寻思着,如此说来,陈青莲与她大概算得上是天生一对吧!无论如何,谁也无法否认,文德陈皇后对陈青莲有再造之恩,可是陈青莲作弄起会稽公主来,却是毫不留情的。
对于恩人怀胎十月生下的女儿,陈青莲都能眼也不眨地踢她出去送死。
此等心性,若要譬喻为畜生,就是对畜生的侮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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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等小破事……
对于湛兮而言,因为有「已过三代」的血缘前提在,他又穿梭三千世界,什么乱七八糟的都见得多了,他还算是心情平静。
但是在场的所有人,都生存在「同姓禁婚」的社会大环境下,因「未出五伏」的巨雷炸裂在眼前,他们一个个的,那表情扭曲到,比生吞十斤苍蝇蟑螂烂菜叶汤都要更恶心。
「早知有此等污人心境之事在此等候,老夫就不来凑这个热闹了。」谢灵云抚着胡须,眼神有些悲伤。
他那表情啊,就好似湛兮捧着一个靓爆镜的西瓜给他,他乐呵呵地啃了一口,结果瓜的香甜没吃到,瓜里头的臭酸水就直接滋了他一脸。
上官无病气若如斯地说:「来个人,把他砍死,脸要彻底毁掉,再不能让人说他的脸时,拿小爷去举例了,小爷这是造了什么孽啊,活像是好端端的,就被兜头泼了一身的屎尿……」
曹子爽的浓眉大眼都要扭曲成一大坨了,他瞅瞅二皇子,又瞅瞅太子,再瞅瞅上官无病,心中的纠结都要化作水直接溢出来了,此等污人耳朵的破事,岂能是这几个孩子能听的?神啊……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小孩失去今晚的记忆!?
折可克握着刀的手在颤抖,他欲哭无泪地看着湛兮:「小金童啊,你哥哥我这辈子也算是开了一次大眼界了,但哥哥实话实说,你若是提前说有此事,我必然是要放弃凑热闹的。」
「曹国舅他事先也不知道,」太子替湛兮辩驳,「是孤听了这陈青莲的话,才将一切串连起来的。」
这时候,湛兮看着谢灵云和曹子爽带着孩子们往后撤了,而说好要砍对方几刀出气的折可克更是把刀又揣了回去……好吧,他就知道,他们嫌弃陈青莲脏,是不会再加入打斗的了。
与此人共处一片天地之下,他们大概就觉得是对自己的羞辱了,能站在此地继续闻着这散发出恶臭的瓜,这估计还是看在几个孩子的面子上。
「唉,我真的不理解。」二皇子是全场最最最不在状态的人,他被曹子爽抱着后撤,可是依然纠结又郁闷地看着远处安静站着,衣摆都在往下滴血的陈青莲。
他对堂姐堂弟什么的不感兴趣,他一直被一件事困惑了:「你方才说你堂姐是天底下最美好、最纯洁的女人……真的让我纠结了好久,陈青莲其实你是在说反话,对吧?你想说的,是她是天底下最邪恶,最肮脏的人?」
「你胡说什么,你……」陈青莲大怒,正要破口大骂,但一张口,就喷出了一口血,他不得不€€住了胸口,难受地喘息着,根本无法及时反驳。
「陈青莲,你说那么多又如何呢?你堂姐,她确确实实就是该死呀,这能改变吗?她害死了江离的妹妹,而且当时他妹妹也怀孕了,还是双胞胎呢!人家都说好可惜,足月啦,过个三五天,那两个孩子就能出生了呢……」
孩子的声音那么清脆,可是在这黑暗的小巷里,寒冷的晚风,送来了他话中更冰冷、更刺骨的内容,他的话,几乎要令每一个人的眼前,都出现一对可爱的双胞胎,然后婴孩稚嫩天真的面容顷刻之间就破碎!
二皇子黑白分明的眼睛,静静地凝视着陈青莲:「所以,你真的觉得她好无辜好纯洁吗?你真的觉得……她不该死吗?」
面对其他人对他们这突破了世俗的「美好爱情」的唾弃,陈青莲早就做好了准备了。这群人身份再高、名气再大又如何,不过是一群被驯化的家畜罢了!哪像他和堂姐,真真正正地享受过自由的风,真真正正地为自己活过!
哼!夏虫不可语冰!一群井底之蛙罢了,能懂什么?什么血缘,什么堂姐弟,不过是笑话,他们的惺惺相惜、灵魂共鸣、琴瑟在御,这些庸俗的人根本就不懂,也不配懂!
唾弃他的人,他也嗤之以鼻。
没人能叫醒一个装睡的人,也没人能羞辱一个没有羞耻之心的人。
可是此时此刻,对上二皇子那双黑黝黝的眼珠子,看见月光下他的眼瞳闪烁着明亮的光,听着他平静地问--你真的这么觉得吗?
陈青莲忽然就恍惚了,恍惚中,有什么在他心中原本无比坚固的东西,忽然微微颤抖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