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得不留情面,让傅桧柏觉得脸上十分无光,且又牵扯到了他放在了心尖尖上,不可给任何人冒犯的人,他恼怒至极地冷笑道:「你最好能做到你所说的!」
语毕,傅桧柏挥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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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桧柏的夫人姓叶,闺名红梅。
叶家的男人都没什么本事,世代从军,也未曾能争取到加官进爵,倒是叶家的女儿们,各个生得好颜色,脑子还灵活,靠着叶红梅的几个姑母的「高嫁」,叶家也随着叶家女儿们的成功第二次投胎,而获得了阶级的跃升。
叶红梅尚在闺中时,就冰雪聪明,她自诩自己不比姑母们差,将来自然是要讨一个好夫婿的。
这位夫婿,他不仅得要出生世家大族,他还得生得丰神俊朗,他还应该是所有少女的闺中梦里人,可叫她叶红梅嫁过去,便会让整个北庭都护府的女子都羡慕她羡慕到咬碎银牙。
叶红梅挑来挑去,最后找到了一个完美符合她的要求的男人,那就是傅桧柏……
傅桧柏是北庭都护府当地的三百年门阀士族之嫡次子,出生高贵,门第极高。傅桧柏少年上战场,多次立下战功,前途一片光明。傅桧柏的五官还生得英俊挺拔,整个人丰神俊朗,如竹如松,是北庭都护府所有世家女子最想嫁的男人。
叶红梅已经不记得了,她究竟废了多大的力气,又让几位姑母为她殚精竭力、耗尽人情,才终于过五关斩六将地成功嫁给了傅桧柏。
她以为这是她一生最高光的时刻,她以为她得偿所愿,可是她错了!
那曾经给过她无数的幻想的男人,最后用冷漠的眉眼,狠狠打了她一个耳光。
让这位爱做梦的少女瞬间从梦里的云端,狠狠跌入尘埃!
可是她已经回不了头了……她回不了头了啊……
叶红梅看着傅桧柏摔门而去的背影,被拍到一边,还在吱呀作响的门,门外呼啸而来的冷风,刮得她的脸生疼。
可她回不了头了,她找不到比这个男人更优秀、更完美的夫婿了。
娘家为了能让她攀上这枝高枝,付出了太多太多,她若是不谋得回报,她还有什么脸面活下去!?
可是要从这男人的身上取得回报,她就必须要助他……只有他蹑足高位,才能有余力反哺她的娘家。
是的,她必须协助他,哪怕他的手段、心性,与外界的传闻是两个极端,哪怕他为了自己的晋升,无所不用其极,她也必须帮他掩盖所有见不得人的阴谋。
毕竟……夫妻嘛,就是要共同进退呢,不是吗?
她已经不期待要一个好夫君了,她现在要的是光耀娘家!为此,她可以比这个男人更心狠手辣,更下作无耻!
所以,他实在是不必怀疑她不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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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微城,东宫崇教殿。
「舅舅为何急于见孤?」穿着皇太子常服的小太子挥手,令宫女下去准备茶汤。
坐在待客的椅子上的广平侯闻言微微一笑,他并不与小太子打感情牌,在说正经的事情之前,还要先说上一两句诸如「舅舅多日不见殿下了,格外想念,所以特意进宫来来看看殿下。」之类的话。
广平侯是开门见山地说:「我遇见了一件十分有趣的事,特意要进宫来分享给殿下您。」
这就是他不把太子当成孩子的好处了,太子也不必忍受那些的虚情假意,他们之间就像是平等的合作者,有什么说什么,不必要贪扯太多无意义的东西,正如此刻这便极好了。
比起广平侯世子王意如在自己面前的扭捏和复杂,太子显然更喜欢和这一位心机深沉的舅舅相处。
「是什么事情令舅舅要特意进宫来?」太子显然也被他勾起了好奇心,毕竟广平侯一贯坐得住,雷打不动地不会特意来和太子培养感情,太子是真的好奇是什么事情,能使唤得动他这一位门阀世家的代表人一样的舅舅。
广平侯但笑不语,也不卖关子,他径直从自己的衣袖中掏出了一封信笺,递了过来:「殿下请看。」
小太子刚要伸手去拿,动作又是一顿,而后他屏退了太监和宫女,才伸手去接过那信笺,他摊开一看……着实为里头的字迹感到吃惊。
太子皱紧了眉头,反复地打量着这字迹,他的惊讶是因为这里头的字迹不属于任何一个书法大家的派系。
不怪广平侯觉得此事有趣,能写出这等字体的人,着实也算得上是一个有奇思妙想的人。
这字迹用的似乎是一种很奇妙的写法,它好像将字的所有横竖撇捺、承转起合该有的波折都尽数隐藏了起来。
于是,落入了他人的眼中,这字迹便毫无被识别写字人的可能性,因为它只会是一种日常中,人们绝对不会写的字体。你要向从中勘破写字人,却是无从下手的。
这刻板平整到一笔一划都毫无变化,的有点诡异的字体已经让太子颇为惊讶了。
而最后直接点燃了太子的怒火的,却是信笺中那心思不明、胆大包天的内容--
「要诱曹国舅到北庭都护府去!?」太子蓦地抬眼,眉眼锐利,声音冰冷,「是谁给舅舅写的这封信?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他们想杀了曹国舅么?」
广平侯含笑摊手:「我亦不知啊,殿下。」
他平静地看着眼底已有杀意的太子,心中甚是平静:哪里来的藏头露尾之辈,也想利用老子?
呵呵--那就别怪老子掀翻你们的棋盘了!
第97章
太子垂下了眼眸,没有再表露出更多的情绪,他面无表情地放下了手中那写满了无法识别的字体的信笺。
而后,这位身姿笔挺的孩子,缓缓扭头,看向了端坐在椅子上,正捧着茶汤悠闲在品味的广平侯。
「舅舅为何要将此事告知孤呢?」小太子平静地问,一边说话,一边不紧不慢地将那信笺折迭好,举止自然地塞入了自己的衣袖中去。
广平侯微微一笑,道:「因为我觉得,殿下或许会想要知道此事。」
「仅此而已?」
「哈哈哈,当然不是仅此而已。」广平侯放下了手中的杯盏,不紧不慢地捋了捋胡须,笑道,「只是我担忧来信之人,怂恿我是假,想叫我背黑锅方才是真的,而我不愿意背这一口锅罢了。」
曹国舅或许确实有一些碍了他的事,但是那又如何呢?那就一定要对方去死吗?不说他那一位驭男有道的旁支侄女,只不过是他在稍许试探,输了就输了,胜败乃兵家常事嘛!就说这一位曹国舅毕竟是对面所有人的心头肉啊……所以,杀人什么的,真的不必要,事情还没有到那个地步。
不到鱼死网破的时候,何必要如此伤和气呢?在商言商之人,说和气生财,而对于广平侯而言则是--「和气生权」。
至于最让广平侯的儿子王意如担忧的是,他认为曹国舅最大的作用,在于缓和了两位皇子殿下之间的矛盾,甚至令他们兄弟之间相亲相爱了起来。
思及此,广平侯就忍不住想要发笑,这兄友弟恭的场景看的他那傻大而担忧至极,但是广平侯却一点都不担忧,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太子虽聪慧过人,但到底年纪尚幼,心性未定。此时不过是因为圣人尚且年轻力壮,所谓的既位继承之事还远在云端罢了。
一旦幼龙幼虎长成,而老龙将衰,在滔天的权力,与绝对的利益面前,此时此刻看着花团锦簇,相亲相爱的兄弟情,也不过会在顷刻之间烟消云散,龙虎终相斗。
人性的贪婪,人心的善变,人类对绝对权力的追求……这就是让广平侯能一直都坐得住,冷眼旁观孩子们「相亲相爱」的底牌。
他见多了在权力场的倾轧之下的父子相残,兄弟阋墙。同室操戈,自古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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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沉默的看着广平侯的眼睛,广平侯依然保持着微笑。
「殿下不相信我么?」广平侯问。
太子摇了摇头:「舅舅的猜测很合理。」
人类行事得要有驱动,他舅舅广平侯是个无利不起早的,要他冒险对曹国舅下手,要么得是广平侯和陈青莲一样发疯发癫就想着要报复和折磨他人,要么就得是有足够的利益能驱使广平侯去做这件事。
可是广平侯现在还是正常的、慵懒的老狐狸,并没有得什么能令人癫狂的癔症,而所谓的利益更是无稽之谈,至少在现在,曹国舅并没有损害王氏以及其背后利益集团的多大利益。
所以,更大的可能性是:来信之人并不真的打算说动广平侯去做什么,真正行动的人或许另有其人,而广平侯只会是这场阴谋的背锅侠。
「他们挺敢玩的。」太子说。
广平侯笑:「我以为殿下说的极是。」
两人互相又不咸不淡地喝了几口茶汤,一会儿之后,太子问道:「舅舅想要知道什么?」
知道他和曹国舅关系好,特意来告诉他有人要加害于曹国舅的消息,太子自然不能让广平侯空手而归,这一位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
广平侯也不与他废话,单刀直入地问道:「殿下,圣人提出所谓的原配归正,您以为如何?」
果真是要问此事啊……太子的神色微微一顿,似乎是在思考,又似乎只是发呆了那么一下。
「此事东宫右春坊的属官们依然在商议,」太子平静地看着广平侯的眼睛,微微翘了翘嘴角,「但是……孤寻思着,舅舅您应该是知道答案的。」
广平侯微微一叹,心中无奈,此事真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啊……
虽然心中感慨非常,但广平侯明面上却也不再多话,他举止得宜地含笑起身,向太子殿下行了个礼,说道:「既然殿下你已经思虑清楚,那我便不多问了,还请允许我告退。」
「舅舅慢走。」太子拍了拍手示意了一下外边的太监,立即有个太监立马满面微笑地送广平侯出去了。
广平侯一走,太子立即吩咐左右:「去把二弟叫过来!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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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平侯出了东宫明德门后,没有立即离开,他站在了空空旷旷的原地,抬头看了看天。
或许人在思考的时候,总是忍不住想要看一些辽阔的、广袤无垠的,能衬得人格外渺小的事物,以扩大自己的胸怀,让自己的思想不至于狭隘或落入了牛角尖中去吧……广平和看天看了许久。
这世界上最可惜的事情,不是太子殿下太过聪明,而是如此聪慧的太子殿下的利益,与他们王家的利益并不完全一致。
如果太子殿下是聪明,但又不那么聪明,那就好了。广平侯微微一笑,如此的话,他才需要王家,他登基以后才会保住王家。
而他眼前这一位太子殿下……皇权与门阀世家、地方豪强分权之间的矛盾是无法化解的啊。
若不是如此,广平侯又何必放着这么个天生聪颖的太子不捧,反而那么多在旁人看来是多此一举的事情呢?
太子不在意曹贵妃是否能元配归正,可广平侯不能不在意,因为一旦曹穆之名正言顺地成为皇后,损害最大的不是太子的利益,而是他们王氏一族的利益!
广平侯终于又抬起了脚步,不紧不慢地往前走,背脊挺直。
他忽然想起,自家傻大儿傻乎乎地质问他为什么非要那般做,全心全意捧太子上位不好吗?
广平侯无奈地微微勾了勾嘴角,他要如何才能令这个蠢笨的世子明白,王氏要的不只是流着王氏血脉的皇帝,王氏要的是流着王氏血脉且意识不到门阀世家的威胁的皇帝。
就此而言的话,太子聪明过头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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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兮并不知道自己的已经被人偷家了,他正乐呵呵地陪他外公谢灵云画画。
谢灵云要将自己在旅途中看见的「日照金山」给画下来。
他用的主颜料是苏州特产的金箔,以金本色的「大赤」为主,佐以赤色更浓的「佛赤」与颜色偏黄的「田赤」,通过颜色的深浅变化,将日照金山的奇美与壮丽勾勒出来。
这本是重彩山水画与各类工笔画在勾线时才使用金色颜料,被谢灵云大胆地用以铺陈日照之金光,竟然有别出心裁之妙处。
湛兮帮着谢灵云研磨金粉,调和泥金,时不时骚扰他一下:「外公,你答应我了吗?」
「你小子。」谢灵云毛笔一顿,笔锋一转,这毛笔便点在了湛兮的笔尖上,「老夫可不是你那傻爹,那么容易被你骗到。你此时此刻的保证,根本毫无作用,你说你只在北庭都护府中玩耍,绝不出去上阵杀敌,这都是假话!」
「这是真话!」湛兮大力转动研磨钵,发出刺耳的声音。
谢灵云含笑看他:「这是假话。」
这当然是假话,这孩子自己忍不忍得住是一回事,旁人会不会怂恿他,又是另一回事了。
金童子不是当年的曹毅之,曹氏该有的余荫也该被其他人分割得差不多了,曹氏的余荫归这些人,这些人负责顶起曹氏的门楣,湛兮若是过去了……那平衡可就打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