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宽起几乎是垂死病中惊坐起的,随着那晃荡的银针的,是他止也止不住地呕血。
妻子在一旁,原本秀美的面容上,憔悴至极,好似忽然老了十岁都不止。
见柳宽起醒来不断吐血,她更是心急如焚。
好在宫中的御医胸有成竹:「夫人稍安勿躁,柳大人这是气急攻心,淤血吐干净了就好了。」
事后,御医吩咐柳宽起:「大人要好生将养,不可再大喜大悲了,若有下次,只怕是要中风,届时怕是无可挽回啊……」
柳宽起是何等聪慧之人,看了那样一个故事,得知皇都一百零八坊,无一不落下都有说书人在说此故事……
管中窥豹,可见一斑,柳宽起已经知道如今只怕是万劫不复了。
举世骂名尚且不惧,但是拖累老母妻儿,柳宽起却是痛极、恨极。
妻子擦了擦眼泪:「我本是要瞒着的,但是终究是纸包不住火,母亲也听说了此事……她如今卧病在床,还在等你。」
柳宽起听说如此,明明自己已经是强弩之末,却也勉力下了床:「我与你一同去看看母亲。」
出了院子,柳宽起就听到了一阵阵哭闹之声,本便有些恍惚的头,更是针扎似的痛了起来。
「三娘和六娘还在闹?」柳宽起的妻子有些冷了脸,「这是什么时候了,她们难不成祖母和父亲都不担心,只顾着和那齐家、曾家的婚事吗!」
妻子说要先去处理此事,柳宽起的心脏也在剧烈地跳动,他大概猜到了会发生什么。
但看妻子的冷脸,柳宽起沉痛地闭了闭眼,却还是劝道:「以安抚为主,莫要冷言冷语伤了孩子们的心,此事是做父亲的对不起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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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老夫人的房间内,草药之味甚浓、甚重,熏得柳宽起的头更痛了。
柳宽起就跪在那拔步床边,握着母亲的手,听着老母凄凉又悲哀地啜泣着问:「儿啊,你当真要我顶着那样的诅咒赴黄泉吗?」
听了这般凄苦至极,惶恐至极的话,柳宽起更是心如刀割,他知道母亲笃信神佛,那故事他看了尚且痛不可遏,母亲听了,未曾惊惧而死,已是大幸。
「全是儿子的错,孩儿不孝,母亲莫忧,儿子会处理好此事的。」柳宽起再闭眼时,有苦涩至极的老泪自脸颊落下。
此时的柳府,当真一片凄风苦雨,恍若忽然被灭顶之灾的阴云密密麻麻地笼罩住了一般。
没有一处是欢愉的,药石的苦涩在弥漫,女郎的悲哭在持续……全府竟恍若炼狱一般,令人绝望!
柳宽起老泪纵横:千夫所指之人,必将无疾而终啊……
他感觉周遭的空气都忽然异变了,它们就像是密不透风的陶土,将他给生生裹住了,不留丝毫的缝隙,他很快便会在这绝望与痛苦中窒息而亡。
但他不能。
身为一家之主,便是飞来横祸,他也得立起来给家小遮风挡雨,更何况此事还是因他而起呢?
柳宽起听说几日后宫中有赏花宴,而府中的女郎却连上街都不敢了。
街头巷尾,全是咒骂之声,还有气不过的老百姓,甚至直接大胆地给柳府的人扔臭鸡蛋,连采买的下人都未能幸免,羞辱得府中公子女郎恨不能上吊自杀。
柳宽起还听说,那被恶婆婆打杀了的媳妇,她家的老父母只有她一个女儿,如今这一对痛失独女的夫妻,日日在柳府门口叫骂,声声都是--
「报应不爽啊!」
「柳大人的娘亲才是娘亲,我外孙的娘亲便是猪狗哩!」
「柳大人的女儿才是女儿,我的女儿却是草芥烂石啊!」
「柳大人--柳大人--来世焉知你的娘亲不会是猪狗,你的女儿不会是草芥烂石!」
「柳大人现在就能打杀了我们这对贱命的夫妻,我们先行一步,下地府等着你全家呢!」
柳宽起脑中一片嗡鸣,他摇晃了几下,差点没站稳。
仆人速度极快地稳住了他,又急急忙忙地端来了独参汤,柳宽起赶忙喝了一口,勉强缓过来了,便不愿再喝,要给母亲送去。
长随说:「老夫人已经喝过了,这是第二遍煎熬的,正是因为此千年人参,老夫人才转危为安啊……」
「千年人参?」柳宽起皱紧了眉头,「府中何时有此物?」
「呃……当时情况危急……是夫人做的主张,为吊住老夫人的命,谁送的人参都得用了它……」长随支支吾吾,左右顾而言他。
柳宽起目光如炬:「何人所赠?」
「……是、是将军府送来的。」
柳宽起忽然有一种诡异的直觉:「哪一座将军府?」
第168章
紫微城,东宫,钓鱼台。
夕阳无限好,湛兮和两个刚下马术课的孩子在钓鱼。
二皇子对钓鱼这种修生养息的活动一点儿都不感兴趣,他的鱼竿就只是一个装饰,此时,二皇子手里捏着一朵花,拔掉一片花瓣,嘴里念念有词:「认输。」
再拔一片花瓣,继续念:「不认输。」
如此周而复始,花瓣还没揪完,二皇子就将花一丢,说:「我感觉现在怎么做都不行啊,认不认输他都必输无疑了……」
太子没理弟弟的纠结,看向一旁优哉游哉在钓鱼湛兮,忽然说:「我大舅舅的头疾,这两日忽然不药而愈了。」
湛兮扬眉一笑:「那我岂不是比神医还厉害?你说我管广平侯要点医药费,他会给多少?」
二皇子嫌弃道:「小舅舅你最近是掉进钱眼里了吧?」
「哦豁,你竟敢埋汰你小舅舅了!」湛兮伸手就捏住了二皇子的小脸蛋。
太子皱了皱眉头,看着他俩在闹腾着玩,心里想的却是现在已经不是厉不厉害,爽不爽,钱不钱的问题了,而是……
「曹国舅究竟是如何打算的?」太子有些忧心,「这个度确实难以把握,若力不足,则不足以让柳宽起这老聋子听清世间的道理;若力太过,则容易结下世代生死之仇。」
无论是柳府的老夫人被气死,还是柳宽起本人……
太子的眉头越来越紧,弟弟方才说「怎么做都不行」其实不对,柳宽起还有一破局反将一军的方法,就是不知道他会不会真的这样做。
太子是很担忧柳宽起选择那样做的。
但是按照他从传闻中分析出来的这老家伙的又硬又臭的性情,他可能确确实实会那样做,这就让太子忧心不已了。
湛兮哼笑了一声,说:「青雀不必想太多。姐夫派了三个老御医守在他们柳府,我还大发慈悲地给他们送了一根千年人参,这都还能耍赖皮拿『死』做盾?」
太子能想到的,湛兮自然也能想到,否则就不会专门叫人送人参过去了。
「若他们非要如此,那姐夫估计得让御医用虎狼之药给那命好的老夫人,把她那一条好命给吊住了……」
确实,如太子所担忧的那样,那个度不好拿捏,或许说……根本无从拿捏。
因为不是气死人的程度,无法让柳宽起痛定思痛改变初衷,气死人的程度又容易真把人搞死了,就会惹起极端的仇怨纷争。
但是永明帝是不会允许湛兮的身上有污点的,柳老夫人敢死,他就真敢让御医给她极端吊命,然后快刀斩乱麻彻底解决此事。
所以,他们最好自己识相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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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柳宽起本人呢?」太子问,他依然有些忧心。
湛兮揉了揉他的脑袋,忽然态度一变,戏精似的,一本正经地好言相劝:「书中人尚且有勇气知错就改,迷途知返,难道柳大人您却不能吗?」
太子和二皇子先是一惊,然后反应过来了,湛兮这是在给他们俩即兴表演呢!
两只头挨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湛兮的表演。
湛兮微微蹙眉,苦口婆心:「柳大人破局之法确实精妙,一死百了,但是您的老母妻儿又交给谁照看呢?」
「柳大人这是没有直面自己错误的勇气啊,子曰:『过而不改,是谓过矣。』柳大人一死了之,却是懦夫所为,不肯认错,也非君子之道……」
「柳大人为何不能与书中人那般觉悟呢?若柳大人能如书中人一般,此生以维护《雍律疏议》为毕生追求,必然不辜负您这刑部尚书之位,也能令天下穷凶极恶之徒各有所报,令无辜受害之人心有劝慰,如此一生,必是功德无量的!」
「昔年廉颇尚且能知错就改,负荆请罪,难道独独您柳大人不可以吗?」
「圣人对您委托以信任,担忧您的身体,特意派了御医守在你们柳府,柳大人却不思如何精忠报国,为君而死,却要以死躲避自己的错误,您又将您的君主放在了何处呢?」
「您一死了之,丢下孤儿寡母不说,却又将你们河东柳氏的百年清名置于何地?您若活着,如书中人那般痛改前非,积德行善,便可挽回今日之过错;您若执意赴死,岂不是将河东柳氏永远钉死在了耻辱柱上?」
……
「总之,还望柳大人您能直面错误,不要学懦夫去逃避,要行君子之道『有则改之』啊!」
以上--你敢自杀!?那你就是个懦夫!那你就是不忠君爱国!那你就是不肖子弟,竟敢辜负家族!
自己无礼还顶撞君主,最后一死了之,辜负君主的厚爱,是为不忠!
丢下老母亲自己去死,拖累家族名望大跌,是为不孝!
身为一家之主,不顾自己的妻子与孩子,是为不慈!
知错而不改,伤害他人而以死逃避,是为不义!
你要自杀?你确定?你确定你要当一个不忠不孝,不慈不义之人!?
湛兮学着吹一下刘海:(干啥啥不行,道德绑架第一名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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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演结束后,太子忍不住有些痛苦面具。
痛苦,真的痛苦,如果他是柳宽起的话,好不容易安排好一切,准备以死破局,对方非要赶过来,站在道德高地上,怼脸一阵泄洪式的输出。
这已经不是脸色绿不绿,青紫不青紫的问题了,这是太子真的担心柳宽起会一口气没能喘过来,当场暴毙。
太子忽然发现曹国舅气人的格局其实是可大可小的。
大的就如现在针对柳宽起这般,开口闭口都是道德制高点的圣人言论和大道理;
小的就如当初针对淮安王世子和神策军大将军时那般,理不粗但话能糙到极致!
偏偏这时候,二皇子还走过来,拍了拍湛兮,一脸崇拜地说:「小舅舅你真的太好了,你还对他好言相劝,要是我,我管他去死!」
太子:「……」孤的好弟弟,有没有可能,孤只是说可能,曹国舅不去劝,不管人家死活,人家反而会没那么痛苦?
小国舅分明就是在人家伤口上,准备用盐盖出一座紫微城来,还逼着不许人自尽!不然死了都送你千古骂名,让你棺材板都盖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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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宽起也不清楚自己是怎么顶住的。
总之,他似乎是被一分为二了一般,一半的自己犹如行尸走肉,另一半的自己还坚强地撑着一口气在处理事情。
他向朝廷告了假,安抚了母亲与妻儿,又约了那些与柳家联姻的家族话事人深入地聊了一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