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彭践若是不肯抹了脖子,王家主就可以摆出高贵冷艳的轻蔑眼,示意一下围观的吃瓜群众:
你们瞧你们瞧,我就说男人靠得住,母猪能上树!这懦弱的玩意儿,就敢小嘴叭叭,叫他来点实际行动,他就怕尿了!
嘿!有什么好怕的,我只是要考验考验他而已啦,我又没叫他真的去死。
没想到,这一考验,就考验出来他贪生怕死,懦弱无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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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最好的结果是把「贪生怕死,懦弱无能」的罪名扣死在彭践的头上,而不是让他真的抹了脖子。
毕竟是投奔王氏的名士,当真取了人家狗命,王氏也会令其他门客心寒的。
所以,王家主真正的后手,或者说,他真正的筹码--是彭践的母亲。
表面上,那母子和睦背诵《颂母赋》的安排,是在将彭践从冲动中唤醒,是在劝彭践想一想自己年迈的母亲,是劝他迷途知返……
而实际上,这对彭践而言,不过是一个赤裸裸的威胁--你找死,也不顾你娘了?
所以,这个脖子,彭践他抹不抹,都注定一败涂地!
抹了是太冲动,傻乎乎,还不孝,老娘都不顾!
不抹就是懦弱男,假惺惺,还说是君子,结果就是个言行不一满口大话的虚伪小人!
王敏君爱的是「谦谦君子」,彭践成了「虚伪小人」,他们的「情愫」,岂不是令人发笑?
拥有一切解释权的王家主,根本不可能因为你确实愿意抹脖子,舍了这条命,他就答应把王敏君下嫁。
黑的白的,全由王家主说了算。
讲真的,这等凶残的谋算和手段,好似目前只有他这个小国舅这么凶残过。
湛兮喝着果汁,心中默念阿弥陀佛,还好王家主死的早,不然王家主肯定能从他的身上看出点什么苗头来……
那湛兮估计得和这位老哔登界的战斗机天天斗鸡互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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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王皇后她真的觉得自己的情郎「懦弱无能,不堪为配」,自己也是「瞎了眼,看错了人」么?
湛兮觉得,只怕并非如此。
这一场考验的闹剧,真正起到的作用,其实并不是考验本身,而是通过这个不合理的、蛮横又匪夷所思的考验,向那两个天真的年轻人亮剑--
让他们知道,他们多么渺小无力,他们面对的敌人,又是何等的庞然大物!
所以,与其说王皇后是为情郎的懦弱无能,而感觉自己瞎了眼,不如说是她已经看清了父亲冷酷无情的真面目。
她选择了顺应父亲的意思,卖力地踩彭践,表达自己心灰意懒,不再对彭践有情愫,必然愿意嫁到定康王府,一生为王氏的利益而活……
湛兮觉得,她真正的所求,只怕是求自己的配合与乖顺,能令父亲消消气,能令父亲满意,而后父亲愿意高抬贵手,放过彭践一马。
至于彭践放出来的,合理解释自己为何不愿意以死证明他的情真意切的风声,也是在试探王家主是否愿意放过他了。
王家主没有继续抹黑彭践,要踩死他的意思,那么此事就到此为止,皆大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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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兮现在知道了,彭践的诚实是虚假的借口,他真正的诚实是他愿意为了王敏君去死,但是现实有太多的无奈,他不是不想,而是不可以!不能!
那借口虽然冠冕堂皇,但是虚假到彭践都没提及一下自己的母亲呢……
湛兮叹了一口气,但或许他不应该想起彭践的母亲的。
因为曹穆之喝了鲜榨冰冻过的果汁后,便幽幽地往下说:「彭践的母亲悬梁自尽了……」
在三双瞳孔地震的眼睛的注视下,曹穆之不紧不慢地说:「在她得知是自己的存在,成了儿子的牵挂和拖累,最后竟让儿子未能通过王家的考验,毁灭了儿子的姻缘后……」
湛兮叹了一口气,王家主真的是造孽。
有些事情,彭践和王敏君自身已经看透,如今的湛兮和太子更是深知其中的阴谋,哪怕是二皇子都多少能感觉不对劲,但彭践的那位母亲,她想必是不晓得其中的弯弯绕绕的。
她单纯地觉得是一无是处的自己,成了儿子的拦路石,她羞愧自责又难受至极地选择了了结自己。
「彭践起先痛不欲生,他似是被逼到了尽头,几番寻死,都被警惕的邻居及时拦住……」
「后来,经他的好友谆谆劝告,彭践终于又振作了起来。」
「可惜好景不长,王皇后逝世后,彭践再一次深感人生无望,这一次他差一点就救不回来了……」
曹穆之说着,看了湛兮一眼:「还是你姐夫后来得知此事后,命御医全力救治,才勉强把人从鬼门关里拉回来。」
二皇子惊奇道:「但是他想死的话,救回来了也会去寻死的呀?」
太子头疼地闭了闭眼,他为自家弟弟的天真无邪但一针见血而头痛,就怕这头小老虎出去后,会在不经意之间,用自己的童言童语把别人创死。
曹穆之道:「唔,于菟你说的有道理,不过他又被他的老友劝住了,现在彭践似乎已经不会寻死了,他出家为僧了。」
好厉害的「朋友」,这都能劝得住?这是把心如死灰之人,重新注入活着的信念和目标啊!
湛兮好奇死了:「彭践那朋友是谁?」
他不问还好,一问,曹穆之就以一种奇妙的眼神看着湛兮,然后噗嗤一笑:「嗯……说起来,金童子应该和他那位好友是有些缘分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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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都晋昌坊,大慈恩寺。
炎炎夏日,池中有金鱼游弋水波,池边有一雪白袈裟的影子,静静又轻轻。
日光穿过古€€,落在那如海一般的紫藤花上。
紫藤花丛中,清净幽池边,有一勾金袈裟的身影,正坐于石台前,正不紧不慢地与自己黑白对弈。
听到身后传来稳重的脚步声,指尖还夹着黑子的彭践……不,他现在的法号是鉴慧。
鉴慧轻笑开:「大慈恩寺的紫藤花都快要落尽了,我还以为,你今年见不着它们了。」
身后之人的脚步稳重,声音同样平稳:「哼!你虽闭门不出,但总不至于未曾听说过有关于柳府的三言二语,竟也不来拜访一番么?」
鉴慧看着面容端正肃穆的柳宽起,正坐在了自己的对面,而后理所当然地执起了白子。
对于柳宽起的埋怨,鉴慧只是垂眸转了转佛珠,道:「我痴愚之人,昔年得柳兄两度当头棒喝,方才醍醐灌顶……」
「而若是如此淡然于世的柳兄都要走我的老路,想必是已至绝境,愚钝如我,又如何能劝得住?」
「我只好事后为你日夜念经三百遍,送柳兄好往生罢了。」鉴慧真诚地说。
柳宽起送了他一个白眼:「我可稀罕死你为我超度了……罢了,今日我来,是有事问你。」
「柳兄请说。」
「你前几日去了太师府?」
第182章
「你前几日去了太师府?」柳宽起落下一字,断了三粒黑子的气,信手将其拾走。
此时,石台棋盘上黑白厮杀,棋子如繁星陈列夜幕一般繁多而驳杂。
鉴慧垂着眼眸,一边斟酌着如何布局方可挽回方才落下三子的失利,一边笑盈盈地道了一句:「什么都瞒不过柳兄。」
对于鉴慧而言,柳宽起是一个很特殊的朋友--因为对方曾将他于生死困顿之境拉出苦海,不止一次。
当然,柳宽起这种生来就如同倔驴一样的家伙,他自然是不会什么高超的言语技术的。
如今想起往事来,那未尝不是一种凶残的道德绑架,而且还是柳宽起的人生信念--孝子式道德绑架。
母亲想不开,悬梁自尽后,鉴慧多次寻死而不得,便拒绝进食,待柳宽起从远方赶到时,鉴慧其实已经有一只脚都已经踏上了黄泉路了。
柳宽起亲自从他家的水井里打了一桶水,然后雄赳赳地提着那桶水,径直走近了鉴慧的房间,直接粗暴地将那桶水泼他身上。
而后柳宽起便恨铁不成钢地破口大骂了起来:「死者长已矣,生者当节哀。汝母为汝呕心沥血、殚精竭虑,生养汝至弱冠之年,何等艰辛?竟换来你这般轻贱这条性命吗!」
这样的法子并不是对所有寻死之人都有效的,但对鉴慧,确实有效……
不得不说,柳宽起这个朋友还是很了解他的。
柳宽起虽然是个臭顽石,轴起来的时候十匹马都拉不了他回头,但这也不是一个完完全全不知变通的傻叉。
他先以母亲的期望、母亲不愿他如此自轻自贱、他若是个男儿,当思为母复仇之流的话,紧紧地摄住了鉴慧的心神。
而后,柳宽起又忽然「灵活变通」地提起了王氏的那位姑娘。
「那曹氏乃定康王的心头肉,而今王氏后来者谋其平妻之位,想必世人多有牢骚,你虽一无是处,但好歹有一只能手,可撰锦绣文章,何不为那王姑娘造势?」
总而言之,就是死者不愿他下去陪同,生者还有能用得上他的地方……
那时候已经饿得两眼昏花,无力思考的鉴慧觉得柳宽起说得很有道理,那一口气又给续上了。
当然,鉴慧清醒过后就知道,柳宽起那都是事事从权拿这些狗屁灶的话来激他的。
母亲确实不可能希望儿子一起共赴黄泉,但想要以农门之子的身份向王氏报复,那不啻于蚍蜉撼树、螳臂当车。
王氏确实令世人诟病,但也轮不着他这样一个毫无身份立场之人为王氏女撰写文章,为了对方好,他反而应该极力避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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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柳宽起说的都是假话,但失了最初的悲恸后,鉴慧却不再寻死了。
无法报复、无法相助,但他还可以活着,默默关注。
活长一些--也许他能看到她母仪天下,儿孙满堂。
再活长一些--也许他还能看到王氏的倾覆!富贵百年,终究烟消云散。
鉴慧的再一次崩溃,是在得知王皇后难产而死后……有那么一刻,对于他而言,天地皆混沌,他还未曾见到她最后一面。
他本以为自己努力地活着,研经、治学,终成一代大家,也许经年之后,她贵为太后,便能召见他这位文坛宗师。
可是一切都破灭了!
生不复见,死又从何处相寻呢?
这一次,柳宽起来得比上一次更快,想必是得知消息比鉴慧更早。
但是这一次,鉴慧也更决绝,柳宽起赶到的时候,他的脖颈已经绽开了血线……
意识陷入几日几夜的混沌无光中,鉴慧挣扎了好久,才终于睁开了眼睛。
柳宽起这一次不破口大骂了,改变风格,走知心大哥哥路线。
只见他胡子邋遢地坐在床边,见鉴慧醒来,便说:「从前你的母亲告知我说,闻先祖是帝颛顼之后,故而对你充满希冀,望你有先祖的风范,难道你却要这样令你的母亲失望么?男儿生于天地,竟毫无一番作为,两度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