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湛兮的提点,他才发现自己心底里居然当真是对大雍的将来没有自信的,分明如今大雍烈火烹油,傲然地屹立于世。
杨镧叹息了一声:「小国舅不说,我竟都没有发觉这一点。你若问我为何有如此顾虑,我亦说不出个三七二十一来。」
「这彷佛是冥冥之中的预感,又或许,是因为在读到『国恒以弱灭,独汉以强亡』的时候,我那被牵扯到了的心神。」
「打铁还需自身硬,」湛兮傲然道,「你所忧心之事并非毫无道理,但是,只需大雍永无颓势,日益强盛,那么你所担忧的事情就不会发生。大雍越是强大,藩属国臣服之心,也只会越强。」
「与其想着哪怕陷自己于不义之地也要扭转颓势,不如从现在开始,就扭转乾坤,为大雍的持续强盛添砖加瓦啊杨镧。」
湛兮轻笑道:「你所站立的地方,就是你的大雍。你怎么样,大雍就怎么样。你是什么,大雍便是什么。你有光明,大雍便不会黑暗。」
「这便是我之一生要去践行的理念,而今说与君听,与君共勉。」
「镧……受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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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镧将湛兮送回英国公府后,颇有些心事重重地离开了。
湛兮给他时间和空间去思考清楚他还有些迷雾朦胧在上头的事情,并不多挽留他。
长身玉立在国公府那脚踩绣球的狻猊石像前,湛兮蓦然回首,静静地注视着那渐行渐远的高大身影。
每个人都在自知或不自知中,被历史洪流裹挟着前进,杨镧如是,他也如是。
杨镧说的没错,为了西域通道的畅通,保证大雍经济政策得以贯彻,大雍得要吃掉吐谷浑才稳妥。
这是早晚的事情,但决不能发生在现在。
至少不能是吐谷浑无错无过的现在。
湛兮轻哼了一声,但是时机不都是天赐的,也能是人造的。
一旦时机成熟,再联系永宁公主配合行事,也未尝不可。
原剧情中,吐蕃能趁着大雍疲于应对之际,吞并吐谷浑。大雍也未尝不可。
而与吐蕃这赤裸裸的入侵不同的是,大雍与吐谷浑关系融洽,永宁公主在吐谷浑地位超然,大雍是有机会对吐谷浑王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直接不战而屈人之兵,说服其并入大雍的。
如此,也能减少兵戎相见、短兵交接之下无数的骨肉分离。
这便是湛兮在紫微城里,就想要与他姐姐和姐夫说的事情,但他转念一想,实际上不成熟,如今说与不说,实则并无太大意义。
毕竟按照他姐夫这恨不得下一秒就要撂担子跑路的状态,湛兮寻思着他有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可能性,届时要下达诏令道破这道先机的人,不是他姐夫,而是小青雀。
湛兮仰天长叹一声:「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皇帝要退休……这谁顶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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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兮他姐姐身边的女官彩云姑姑果真已经制出了肥皂,而且还是添加了蒸馏提炼出植物精油,带着天然的芬芳的肥皂!
看着田姑姑捧着的造型精美至极的肥皂,湛兮觉得自己又为今年他姐姐和姐夫过年要给文武百官赐下的奖励里,省了许多钱。
湛兮:为了我姐夫的小金库,我真是用心良苦哇~
湛兮挑了梅兰竹菊的四君子香皂套餐,与田姑姑道:「剩下的你看着办,给姑母、表姐和猛狮都送些去。」
又吩咐管家:「为我套马,我今日到太师府去吃晚饭。」
湛兮在摇摇晃晃前往太师府的马车上,有点被晃得头晕,忽然又心念一动--
不能什么都靠着辅助系统,他得找个办法叫人从海南弄橡胶树才行,这马车真的能把人骨头都晃散架。
水泥大马路很快就要有了,怎么能少了橡胶轮胎!
路过神仙居的时候,湛兮吩咐小厮去请两个大厨,到太师府去做菜。
到了太师府后,湛兮发现自己来得正是时候--
湛兮举着香皂,说:「嘿!外公,你在洗头啊,这不是巧了吗?」
第308章
「外公~我来啦!」湛兮乐颠颠地举着自己的香皂往谢灵云的方向跑去。
谢灵云起先听见湛兮喊他,还以为自己是幻听了。
毕竟年纪大了之后,谢灵云身体的五感就大不如前。他时常有些感觉看不清听不清不说,还总会恍惚,时不时会有些错觉,比如他家金童子又来看他了,比如恍惚中自己还年轻,女儿头上顶着两个红布裹着的丸子,快活地在翻花绳,比如夜里挑灯,伏案挥毫时,妻子似乎还站在身侧,温柔笑着为自己剪烛。
但一个恍惚后,就会发现,一切都是错觉,是他年纪大了,身边却空空荡荡的,他就会忽然惊觉,原来自己已经被巨大的孤独裹挟住了。
不过,这一次……好像不是错觉?
金童子这是叫了两句吧?是吧?
「外公!」没等谢灵云再迟疑,湛兮已经蹦€€到了他的面前,「你怎么不理我呀!」
谢灵云被吓了一跳:「哎呀呀--」
「金童子,你怎么……哎哟!」白发苍苍的老人下意识要抬头看过来,结果头发上的水,混杂着皂角的泡沫,流进了眼睛里,尖锐的刺痛让谢灵云下意识地叫出声。
湛兮赶紧放下自己的香皂锦盒,捞起一旁水桶里干净的温水里泡着的棉巾,拧了半干,快速往谢灵云的眼睛周围擦了几下。
一边擦,湛兮一边好笑极了:「外公,您都多大年纪啦,怎么还那么不小心啊!」
谢灵云乐呵呵地笑着:「我没想到你今日会过来嘛。」
他以为他家金童子,最早也应当是明日,或者过两日才过来,他今日才刚从皇家书院批卷回来呢,风尘仆仆,正要洗了头再沐浴一番。
湛兮明显也看出了谢灵云的打算,蹲下去打开了锦盒,掏出了那个特意调成了青翠欲滴的颜色的香皂,淡淡的青竹的清香充斥鼻尖。
「外公待会是不是还要沐浴,那刚好啦,试试这个香皂。」湛兮说着,挽起了衣袖,「我来帮外公洗头。」
谢灵云眼睛一亮,期待极了,却又下意识地克制着,故意矜骄道:「金童子既然如此有孝心,那老夫自然是……哎哟哟,你!臭小子,你撒手!」
湛兮拽住了这可爱小老头的胡子:「好啦好啦,外公你快别撒娇了,待会儿水要冷了咯。」
谢灵云老脸一红,更加恼羞成怒:「老夫哪有、哪有撒、撒……」
不等他继续狡辩,湛兮已经开始用香皂打起了泡泡来。
谢灵云顿了一顿,也坐在小板凳上,抿了抿唇,就配合地闭上了眼睛。
合上眼睛,失去了视觉后,人的其他感觉会更加敏锐,但与此同时,也可能会因为主动闭眼,放弃视物是一种安全和惬意的信息,故而人会泄露更多的真实心绪。
就比如现在,谢灵云以为自己很是威严,实则他已经在湛兮的揉搓头皮下,不知不觉地勾起了嘴角。
老管家远远地看着那爷孙相乐的画面,也笑盈盈地下去了,他还得交代那两个神仙居来的大厨做几道老爷和小少爷爱吃的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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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站在他的对立面上,最爱打击他「无后」,因为对于这个世道而言,女儿算不得是「后代」,故而谢灵云是有「无后」这一致命缺陷的。
从前谢灵云就不会被这些事打击到,如今更不会。
只是,今日之后,面对他人的讥笑与嘲讽之时,谢灵云觉得自己的底气更足了--金童子怎么就不能算他的后代了?
他女儿身上流着他和妻子的血,金童子和禾禾身上流着他女儿的血,他们怎么就不是他的后代了?
而他家金童子最是孝顺乖巧不过,他还会主动帮他这个糟老头子洗头发,动作那般温柔,揉搓的力道那般合适,在落日霞光的微暖中,谢灵云觉得自己的心都被暖得似要飘飘然飞到天上去了。
他们讥笑他,嘲讽他,可他们的子孙却未必当真如金童子爱戴他这个外公一般爱戴他们,谢灵云心中冷笑一声--
哼~也不知是谁该嘲笑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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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灵云的心情很好,湛兮第一时间注意到了,不过湛兮没能一秒反应过来原因是什么。
湛兮接过了老管家派人送来的干布帛,给谢灵云擦头发,他倒也不怎么在意让谢灵云忽然情绪高涨的原因是什么。
谢灵云开心就好了,开心的理由是什么不重要,倒是如果谢灵云难过的话,湛兮就得去深究一下了,毕竟他不喜欢外公不高兴。
湛兮和谢灵云说:「我带来了两个大厨,让他们准备我们俩今晚的菜饭。」
谢灵云笑盈盈地连连说好。
等谢灵云沐浴出来,饭菜也已摆放妥当。
世家大族自然是无比讲究的,食不言寝不语是基本,但好在谢灵云不是真正的世家大族的出身,他本身的性情也不爱受拘束,而他本人还是个越老越是女儿奴、外孙女的存在。
所以湛兮和谢灵云吃饭,是很轻松的,因为可以亲切地给谢灵云夹菜,和谢灵云一边吃,一边闲聊。
谢灵云夸那香皂:「清香四溢,洁净躯体,堪称一宝。」
湛兮笑嘻嘻道:「外公你都喜欢,那我们肯定能卖得更好。」
湛兮说:「待过了年,我们的宣传广告就是--『苦无记香皂,三代帝师用了都说好!』『花中四君子系列,三公之爱!』『宫廷平替,你可以拥有的微奢!』」
谢灵云听了那句「三代帝师用了都说好!」,差点就一口饭喷出来了。
他算是明白为什么要讲究「食不言」了,实在是饭桌上有他家金童子这样一个存在的话,「食可言」会造成灾难的!
但谢灵云还能怎么着呢,当然是宠着他啦,谢灵云甚至在想这家「苦无记」要不要他来提牌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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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湛兮挽着谢灵云的胳膊,陪他在太师府内逛逛,一边消消食,一边也说说话。
谢灵云与湛兮说了些改卷的事,颇有些同意湛兮之前对「通圣人经典不说明会做官做事,在理解经义上略有不足之人,也会有其他可取之处」的论调,毕竟他们这次改卷,就找出了不少湛兮所谓的--「特长生」!
会画画的,就让他去画!会写诗的,就让他去写!会做事的,就让他去当官!
谢灵云还特意说了一下湛兮让去找他行卷的崔恪:「此子一副《万里山河图》,金碧山水之辉煌,令人满座惊叹,只可惜广平侯那厮未来批卷,他当年也是这画工一道上的翘楚呢。」
湛兮听了笑了笑,并不对广平侯的过往评价什么。人们所走的道路,不一定是他热爱的道路,有可能是他必须要走的,周围所有的一切都裹挟着他必须要走的路。
湛兮说起了松洲之事,又简单和谢灵云说了说杨镧和自己的交流。
谢灵云捋了捋自己的胡须,哈哈大笑,道是:「吾家金童子身侧,卧虎藏龙啊。」
似乎湛兮身边的人,随便拎一个出来,都有叫人眼前一亮,继而惊叹万分的地方呢。
不过,谢灵云和湛兮一样,虽赞同杨镧对未来局势的某些判断,但谢灵云却更认可湛兮「暂时按兵不动,以期来日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战略构思。
湛兮问起蔡老板怎么不在,平时他要是出现在太师府,这家伙绝对是咋咋呼呼的一个。
谢灵云笑€€€€地说:「老夫有些事,让小蔡南下去办了。」
湛兮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也不过问细节。
他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办好,并不想过分担当太多责任,谢灵云自己能处理好的,自然是不伸手比较好。
谢灵云毕竟是封闭式批卷多日才刚回来,湛兮扶着他一块儿逛了逛,就要求他赶紧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