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对自己恭敬乖顺的次子,竟敢口吐如此诛心之语!
可身为父亲的沧王淡漠的神情,却没有丝毫的改变。
没有震惊,也没有被冒犯的愤怒,他似乎从来就知道自己的次子是什么样的人,所以不为此感到惊讶,又似乎心宽似海,所以不为被冒犯而生怒……
更或者,只是因为他觉得这个儿子已经彻底废掉了,再也不值得他倾注任何情绪,所以他连愤怒都吝啬了起来。
但最后,沧王还是给了李耀白一个答案。
「两者皆有吧。」沧王平静地说着石破天惊之语。
这个答案让李耀白一愣,继而又悲又痛的哈哈大笑了起来。
他笑着瘫软在地上,在那夸张扭曲的脸上,已经布满了泪痕。
此刻的狼狈,远胜于在那曹小国舅面前,被污水与雨幕所覆盖的那一日。
「阿、阿耶……」
李耀白泪流满面,哽咽着,断断续续地问道:「如果、如果我告诉阿耶说,在京都调查此事之前……我其实并不知道他们的经营之道,阿耶……可会相信孩儿?」
沧王平静地看着满脸癫狂与疯魔中,眼底又隐藏着些许期待的儿子,一如最初时的那般漠然。
「燕儿,在回答你这个问题之前,不如你先替阿耶解解惑吧。」
「燕儿,你究竟是在都调查此事之后,才知道那群依附于你们的丐帮的经营之道,还是……在他们向你献娇美丽质的娈童时知晓的呢?」
沧王此话一出,李耀白浑身一震,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魄一般,颓然无比地坐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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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质问他这个父亲,是失望于他参与了这件令他美名蒙尘的破事,还是失望于他没能处理好这件事,使得它暴露了这才影响到他的声名。
沧王回答说「两者皆有」,这是实话。
他既失望于儿子参与到如此匪夷所思、罪恶滔天的事情里,也失望于他只有包天的狗胆却没有真正能「包天」的能力。
沧王从紫檀木雕荷花纹宝座上起身,整理了大袖,缓步走来,公府步依然平稳、优雅,丝毫未失他身为「河朔六王之首」的名头。
「燕儿,」沧王垂眸看着近在咫尺的次子,平缓道,「时间不早了,将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助为父一臂之力,早日将此事解决……你知道的,你阿娘并不清楚你在做些什么。」
说着,沧王叹息了一声,一副全然为妻儿思考的模样,并无半分的威胁:「你那两个不成器的舅舅啊,本王都不想说他们了。但……你阿娘是为父的侧妃,为父自然不愿她被拖累,更何况,她本就与此事无关。」
「不知者无罪,因着此事,她已在府中禁足多日了,实在是委屈了她。」
李耀白先是低低地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笑声中的癫狂也越发明显,他面容扭曲地看着沧王:「阿耶在拿阿娘来威胁我?」
沧王居高临下地垂眸,漠然地看着他,面容上没有丝毫的动容。
李耀白却已经破大防了!
他胡乱地叫嚣着着从前不敢说的话:「阿耶难道当真对我在做什么一无所知吗!?阿耶以为自己『大义灭亲』就可以让自己纤尘不染,干干净净吗?我是阿耶你的儿子,无论如何,你都摘不干净你自己!」
「这些年,我孝敬给阿耶的,难道还少吗?享受儿子的孝敬之时,阿耶难不成当真没想过这些丰厚的『孝敬』,都是从何而来的吗!?」
沧王叹息了一声,面容微动,似有些动容,他摇了摇头,风姿依然优雅:「燕儿,为父确实不知你背后都在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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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王确确实实并不清楚生财有道的次子的「生财之道」,便是骇人听闻、罄竹难书的采生折割之道。
他是在河北士族与河朔六王都莫名其妙就忽然成为千夫所指时,才惊觉有什么东西似乎脱离了掌控。
似乎只不过是一瞬间,天下风云变幻,继而街谈巷议都是穷凶极恶的采生折割之道,与行此天理不容之道者丐帮背后竟站着河朔士族,故而帝王也无可奈何。
物议沸腾, 攒锋聚镝,众口销金,天下舆论以摧枯拉朽之势向他们凶恶的扑来。
在沧王还未曾判断出这是否是新帝为了加强对河朔的掌控的阴谋,想好自己是否要狗急跳墙进行自保的时候,舆情又急剧变换……
帝王并没有乘势而上,对他们做什么,而是给了他们一个月的事情去调查,去「清理门户」。
如此一来,沧王就明白了,这不是新帝为了夺权的阴谋,而必然是己方有什么有碍观瞻之物暴露在了日光下,皇都为了逼迫他们拿出最高的效率去解决此事,这才有了这么一遭。
虽然沧王心底里觉得这多少有些小题大做了,若有需要,一道密令下来便是,何必这般兴师动众?
但与此同时,沧王也通过此事,窥见了一些东西--
比如古人所云:「众口销金,愆言不验」「众怒难犯, 专欲难成」「君舟民水」等话,不尽然是假的,此事令他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一群底层的平民,联合起来,竟也叫他这般的人与世家都胆寒。
又比如,他感受到了那位未曾谋面的曹小国舅确实厉害,比那些将他夸得天上有、底下无的传闻还要更厉害,他那纸笔喉舌,如盘古巨斧,说是可撼天动地也不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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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压力,催生了强大的动力。
沧王与河朔十姓十三家,很快就将所有的事情都调查得差不多了。
一个流窜作案的小团体,因勾搭上了几个河朔士族中旁支的公子哥,通过上供美人与金钱,勾连了不少不大不小的河朔世家子弟,将自己的虎皮越扯越大,最终凝聚成了一个看似不可撼动的组织--丐帮。
说来可笑,无论是河朔的世家,还是河南、山东的世家,就没哪个世家,能是三五个在族中略受重视,不高不低的公子哥能彻底代表的。
别说他们为了钱财而行此倒行逆施之事,不是家族全体的意志,就说他们哪怕是为了滔天的权势去造反,那率先与他们打起来的,必然还是家族的主流。
一则,一个偌大的世家要立住,就不可能允许他们摧毁家族的立根之本;
二则,无论是士族内部确实不曾打听这些风声,还是略有耳闻却故意装聋作哑,这些小打小闹,到底无法代表整个士族的利益,自然也无损于族群整体。
所以,事情不暴露时,方显得丐帮的保护伞强大不可撼动,因为在外人看来,它好像是河朔士族重要的钱袋子,河朔士族和河北六王都想方设法要护着它。
但一旦有人,强大到手眼通天,直接将所有的窗户纸都捅破了之后,丐帮的保护伞,就似乎变成了纸糊的一般脆弱不堪。
因为一锅粥里出现了老鼠屎,这锅粥得知后,为了自保,只会把老鼠屎给一巴掌扇飞,而不是整锅粥都跟着这破事树倒猢狲散。
只能说,此事背后操纵一切的人,实在是聪明绝顶,他早已看透了一切,根本不会被看似气焰旺盛的丐帮唬住。
相反,他不仅要捣毁整个丐帮,还要敲山震虎地给丐帮背后,不确定究竟是不明所以,还是装聋作哑的势力一个强有力的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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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个涉入此事的河朔士族的家主,也沧王自己现在这般。
沧王看着像一条死狗一样的次子,漠然中,又似乎是有所恻隐。
从前也有谋士与臣下曾含沙射影、旁敲侧击地提醒过他,但左右不过是说一些什么--
「虽二公子生财有道,然那般经营,到底是有伤天和,王爷或应规劝之?」
之类的,不痛不痒的话罢了。
沧王听过之后,也便作罢。
有伤天和?
这世上有伤天和的事情太多,顾前顾后倒不是他们这个阶层的人的行事习惯。
故而,沧王从未去深究,也从未去调查。
他只是不在乎,漠视这一切伤不了他的事情。
他甚至不会在空余时去思考,底下的人一句含蓄而委婉的「有伤天和」会为底层的民众带来多么大、多么惨重的伤害。
而现在,他终于被迫了解到了民众所受到的伤害有多么严重。
与此同时,他也被迫尝试到了被伤害的民众,联合起来反抗的力量,会是多么强大。
事情到了这一步,河朔士族早已达成了共识。
这个共识,也正是皇帝陛下金口玉言的--「清理门户」。
次子讥笑嘲讽的--「大义灭亲」。
在沧王看来,也可算是一种--「弃车保帅」。
总之,是要惩恶扬善,令罪有应得者以死谢罪,以平天下滔滔众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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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王或许是全然无辜的吧?
但正如李耀白发疯时诘问的一般,谁又能说,他所有的听之任之,漠然视之的做法,不是一种装聋作哑、不是对作奸犯科的另一种支持、不是对受害民众的另一个伤害呢?
沉默中,李耀白绝望地抽出了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正要用力……
沧王却伸手按住了刀柄。
李耀白眸光闪烁地往上看。
沧王凝视着李耀白的眼睛:「燕儿,不可『畏罪自戕』,你已伤了为父的颜面,怎可还以自戕令为父的名声雪上加霜?」
只一瞬间,李耀白连握刀的力气都没有了,手一松,长刀掉落在地上,发出了沉闷的声音。
下一刻,李耀白的如鬼魅一般的悲哭,也响了起来。
沧王伸手,摸了摸李耀白的头,彷佛有着慈父的爱怜:「此一事,你也实在是太不谨慎了,唉……」
时至今日,沧王也不明白,自己这个还算优秀的儿子,究竟是被金钱迷了眼睛,还是被他那有些劣质的爱好给拖累了。
从前沧王觉得不过就是好男色,这点小爱好无伤大雅,汉之强大,就没几个皇帝不好这一口的,现在沧王多少有些改变想法了。
但……也太迟了。
沧王语重心长:「燕儿,吃一堑,长一智……下辈子,再注意点吧。」
李耀白已经笑不出来了,满面麻木:「阿耶,你希望我伏法,以减轻对您、对河朔其他王爷、对所有河朔士族的影响。」
「敢问我博学的父亲,以我之罪,按大雍律法,大理寺会如何判?」
「约莫是……」
沧王微微一顿:「『腰斩』之流吧。」
第346章
在次子「心甘情愿」地配合之下,沧王与河朔士族很快就处理好了丐帮之事。
为了避免事态更加严重,他们几乎可以说是将丐帮连根拔起了。
所有士族之中丐帮的保护伞,无论是高高在上的沧王之子、士族嫡长公子继承人,还是只是士族中的贵公子、亦或者其他不大不小的官吏,都被捆了起来。
「苍蝇」和「老虎」都没能逃过,哪怕他们不少都是长辈们的「心头所爱」。
正因为不少士族子弟在族内的地位虽不是最顶尖,却也绝对不低,故而才会如此嚣张肆意,行事恣睢,无所顾忌……
但一旦涉及家族的整体存亡,他们个人就变得再渺小不过了,再如何会讨长辈们的欢心,也无济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