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放一下午的假而已,不必有心理负担。”裘栋梁说,“你们折腾,比赛那天我会去看的。”
庄纶将汤底喝得干干净净,仅放了几滴红油的面汤还是把他辣得唇瓣鲜红。他的长相非常符合南方人的刻板印象,眉眼精致,温润俊秀,加上咬字清晰、发音靠前的习惯,显得格外斯文雅致。只是身高不太南方,一米八五的个头和裘锦程平齐,细腻矫情的做派一看便是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
裘锦程看着他吸气解辣的小动作,说:“下次不要放辣椒。”
“很好吃。”庄纶抽一张餐巾纸,擦去嘴巴上的油渍,为论证自己确实觉得好吃,而不是假意附和裘栋梁,他强调,“明天还来吃。”
裘栋梁爽朗地笑着说:“那你可得早点来排队。”
中午离家近的老师们大都回家吃饭休息,裘锦程凭借关系户的优势,霸占了校长办公室的长沙发,庄纶则不知去了哪里。裘栋梁从杂物间翻出来一张折叠行军床,撑在办公桌后面,躺下睡觉。
电竞班下午的课程是数学、电竞行业分析、游戏概论和赛事策划,都有专业的老师负责讲解。裘锦程这个代理班主任也就在教室外面晃一晃,透过后门的玻璃窗观察学生们的听课状态€€€€基本没人听。
对此裘锦程有些生气,更多的是无奈。弘毅职校电竞专业一年学费是两万七千元,足足是其他专业的两倍,共开设五个班,一个尖子班和四个普通班,由于尖子班的学生天赋异禀,收费反倒比普通班便宜,甚至针对贫困生有相当优惠的政策。
对于这帮家境优越、毫无危机感的青少年,裘锦程看一眼就够了,再看心脏疼。他负手转身离开,沿着长长的走廊朝办公室走去,路过高一财会(5)班, 瞥见讲台上庄纶讲课的身影。果然是教授语文课,讲台下的学生们个个儿埋着头,有的在看手机,有的在看闲书,还有的在睡觉。庄纶似乎并未被散漫的课堂氛围打扰,他按部就班地念书,并不寻求互动,偶尔写几笔板书,如果有学生举手提问,他会格外认真地讲解,当然大部分时间都在对着空气上课。
裘锦程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他明显感觉庄纶和两年前不一样了,不知经历了什么事情,变得情绪稳定、逻辑自洽,比自己还能维持内心的平衡。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他与庄纶分开两年,这家伙像是被光速催熟,由纤细的碗莲长成参天的乔木。
庄纶余光瞥见站在门口观察的裘锦程,他心下一喜,绷不住激动地朝裘锦程挥挥手。
裘锦程没说话,扫一眼悠闲自在的学生们,抬脚离开。
庄纶并不气馁,这已是下午第三节课,温暖的阳光令人昏昏欲睡,他抿一口茶水,期盼着下课去找裘锦程说话,他准备了礼物。
“叮铃铃。”清脆的下课铃打破死气沉沉的课堂,仿佛一滴水坠落烧热的油锅,爆发出巨大的沸腾声。
庄纶比学生们跑得更快,一转眼讲台上便没了人影,他捏着一个卷轴,冲进裘锦程所在的办公室,一把推开门,说:“锦程哥!”
“……你被狗撵了?”裘锦程眉头紧皱地看向他。
“看这个。”庄纶顾不得裘锦程的阴阳怪气,急于给对方展示自己辛苦两个小时的作品,他抻开卷轴,“我画的海报。”庄纶自小学国画,练得一手隽秀的书法,水墨写就的“电竞公开赛”五个大字,奇异怪诞,颇有些国风赛博的扭曲诡谲。
很有记忆点。
裘锦程盯着海报,若庄纶不是他前男友,他会很高兴地称赞创意绝佳,但他不想让庄纶太得意,克制地说:“倒是有趣。”
站在一旁的高沛毅竖起大拇指,直白地说:“老师你好厉害啊!”
第11章 好马不吃回头草
庄纶问:“一幅够吗?我再画几幅,贴在不同的教学楼上。”
“一共有八栋教学楼。”高沛毅说。
“太麻烦了,复印就好。”裘锦程不想欠庄纶的人情,他看向小孩儿,“这次找你来,是想问问你愿不愿意做赛事解说。”
“愿意,可是……”高沛毅犹豫,“我也想打比赛。”解说和参与只能二选一,这让热爱游戏的小孩儿进退维谷。
“没关系,六场比赛六对解说,我安排你去其他的场次。”裘锦程说。
“太好了!”高沛毅原地跳了跳,“我这几天好好练普通话!”
“加油。”裘锦程拍拍小孩儿的肩膀,说,“把张月、何琪琪叫来。”
庄纶找个凳子坐下,看裘锦程有条不紊地给学生们派活。记忆中的裘锦程急躁中伴随着温柔,两人所有的吵架都围绕着爱与不爱,归根到底是廖家贵无休止的挑拨和庄纶的轻信。庄纶没有感受过正常的爱意,他把电视剧里毒药似的爱情当做理想状态,加上偏听偏信廖家贵的撺掇,一边爱着裘锦程,一边渴求并怀疑裘锦程的爱是不是至高的、纯洁的、唯一的爱。
分别两年,再次与昔日爱人见面,庄纶贪婪地观察着裘锦程的眉眼。裘锦程长得很乖,浓眉大眼,笑起来左边脸颊有个小小的酒窝,板着脸严肃的样子格外有威慑力。大多数时候的裘锦程懒懒散散,搭配他故意拖长的尾音,宛如飘窗上晒太阳的老猫,优哉游哉地晃荡尾巴。天津话音调偏尖,裘锦程却不然,他懒得张大嘴巴讲,久而久之也就养成了普通话为主,带一点点天津调,透着一种冷硬的诙谐。
“看什么,我脸上有字?”裘锦程交代完任务,感觉庄纶盯得他后背发毛,念在对方出力做海报的份儿上,没赶他走。
“你、晚上去我那吃饭吗?”庄纶底气不足,与裘锦程说话声音泛虚,生怕踩到未知的警戒线。
“不去。”裘锦程干脆利落地拒绝。
庄纶垂下头,手指不自觉地抠板凳边沿的皮革,抠出细碎的粉末。
“你搁我这儿搞装修呢?别抠了。”裘锦程说,他头也不抬地拨弄手机,眉眼低垂,瞧不出高兴与否。
庄纶双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不玩手机也不说话,怔怔地看着裘锦程发呆。他们相识五年,热恋三年,最后一年吵架至厌倦。裘锦程比他大一届,毕业也就比他早一年。庄纶读研三时,裘锦程在北京上班,相隔一百三十公里的异地恋,谈得格外辛苦艰难。庄纶缺乏安全感,每天都要给裘锦程打视频电话。在线教育机构加班频繁,996盛行,裘锦程有时候忙忘了,庄纶难过时,室友廖家贵便会佯装玩笑地猜测裘锦程出轨变心,肯定是在外面遇到更体贴的解语花。
第一次剧烈争吵的原因庄纶还记得,是他说出要裘锦程辞职,回天津陪自己,自己养得起他,把裘锦程气得挤出时间回了趟天津,当面质问他是不是脑子有病。即便气成这样,裘锦程还是带了一束粉玫瑰作为见面礼。
下课铃声响起,放学时间到。裘锦程收起笔记本,站起身离开办公室,庄纶忙不迭地跟上他的脚步。
“你现在住哪?”裘锦程问。
“裘叔叔介绍我去你们小区物业组的房子,住在你家楼下,一楼。”庄纶诚实地说。
裘锦程叹气,裘栋梁的性格他已经麻了,天津先进个人的奖项装不下裘栋梁这个人,怎么着也得评个中国十大讨嫌奖。
走到学校门口,裘锦程站定在街边的绿化带,说:“你先走,我等人。”
庄纶原本满心期待和裘锦程一道儿回去,见裘锦程有别的安排,他塌下肩膀,闷闷地应了声:“哦。”脚步却没挪动,杵在裘锦程身边装电线杆。
裘锦程瞄他一眼,提醒道:“我等的人你看不顺眼。”
武娟,庄纶心中冒出一个名字,论裘锦程身边谁跟他最不对付,武娟荣登排行榜第一。
裘锦程组织能力强,朋友众多,武娟无疑是他身边最亲近的朋友,这种亲近让庄纶喝醋喝到撑。武娟是女同性恋,却喜欢拽着裘锦程开形婚的玩笑,尤其是当着庄纶的面,谈起结婚是常态。心思敏感的庄纶意识到,武娟真的对他很有意见,是发自内心地反对他和裘锦程的感情。
“武娟讨厌我。”庄纶陈述事实。
“她不认同你的一些做法。”裘锦程说。
庄纶仔细回忆过往,倒回最开始的时候,他和裘锦程刚在一起,武娟真心实意送上了祝福,越到后面,关系越水深火热,把裘锦程夹在中间,两边不是人。
“球球!”武娟骑着电动车,风风火火地停在裘锦程面前,离一个路口她就看到了庄纶,但她故意不打招呼,冲裘锦程比了个飞吻,明艳漂亮的眉眼弯成两道月牙,“想死你啦!”
“娟子。”裘锦程站在原地没动,看着武娟利落地翻身下车,把电动车撑在原地,跑过来亲热地抱住自己,他压低声音在武娟耳边念叨,“别太过分。”
“哼。”武娟轻蔑地发出一个单音,用气声说,“气死他气死他。”
一遇到庄纶,成熟沉稳的武大小姐立刻回归幼稚园,搞一些争宠夺爱的小把戏,她拉着裘锦程的手,将他带到电动车旁边,说:“我同事推荐了一家好吃的日料店,在下瓦房,咱俩去尝尝。”
“我扫个自行车。”裘锦程说。
“看不起我的小电驴是吧,别看它个子小,绝对带得动你。”武娟执意让裘锦程坐在后面的座位上,“掉不下去,你抓住我的腰。”
裘锦程看着武娟表演,唇角露出一抹笑,他转身扫了辆共享单车,说:“走吧,我跟着你。”
武娟感叹裘锦程心软,面无表情地和庄纶对视一眼,骑着电动车离开。裘锦程也没说什么,蹬着自行车追上武娟,说:“你别气他。”
“心疼了?”武娟反问。
“没有,不值当。”裘锦程说,“你气他也没用,不如去找廖家贵套麻袋。”
“你倒是就事论事。”武娟阴阳怪气,“廖家贵嘴贱,他要是不信,照样没嘛事。”
“廖家贵是他室友,俩人住一个屋檐下,天天叨叨,神仙也挡不住。”裘锦程说,“我那时候工作忙,他那个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一会儿不在八百个念头。”
“都是你惯得。”武娟说,“他家那么有钱,要什么没有,也就你闲的心疼他。”
裘锦程沉吟片刻,说:“他挺惨的,他小时候特穷,陪他爸妈卖熟食,零七年拆迁之后才过得好点。”
“他爸妈觉得他弟是福星,特偏心他弟。”裘锦程说,“他没有感受过正常的爱。”
“你做慈善呢?”武娟说,“谁缺爱都问你要,你是圣诞老人啊。”
“我现在不是不做慈善了嘛!”裘锦程被武娟说急了,“快闭嘴吧我要被你烦死了。”
武娟闭上嘴巴,虽然裘锦程成年后脾气好了许多,但再说下去,保不准会被恼火的大魔王踹下电动车。
到达日料店门口,两人将车停放在路边。武娟一踏进门就要了两杯清酒,裘锦程说:“你骑车了,不要喝酒。”
武娟瞪大眼睛:“交警还管电动车醉驾啊?”
“……反正丢人的不是我。”裘锦程说。
“行吧,要一杯,咱俩分着喝。”武娟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用手腕上的皮筋扎起长发,随口问道,“第一天上班感觉怎么样?”
“有点迷茫。”裘锦程说,“我感觉我干不长。”
“北漂后遗症。”武娟说,“别放在心上,你要抱着干到退休的压力去上班,铁定累死。你爸是校长,你能在学校里横着走,多爽。”
“是有点爽。”裘锦程点头承认。
武娟端起酒杯,说:“敬新生活。”
“叮”一声,杯口相碰,裘锦程和武娟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
第12章 好马不吃回头草(二)
庄纶站在校门口看了一会儿,直到看不见骑单车的裘锦程,他心里翻腾着繁复的情绪,一重接着一重,像是爬不完的山,渡不过的河。他没有立场表达意见,难过的苦水只能兀自咽下,懊悔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胸口,他想起一些更久远的细节。
武娟曾多次表达过不满,例如他借开玩笑的语气询问裘锦程,自己和武娟谁最重要,又或是在武娟的生日会上,打电话要裘锦程来接。廖家贵说,只有做尽不可能的事,才能证明爱情的纯粹,做不到就是不爱。
裘锦程指着廖家贵骂他,恶毒又扭曲的邪教王八蛋。
庄纶想得很简单,他想要一份纯粹的、不含任何杂质的爱情。
然而现实世界不是烂俗电影,主角凭空获得一个有钱或有权的设定,整日围着爱情打转。什么爱不爱的,对大多数奔波忙碌的人来说,不如一沓钞票温暖人心。
庄纶有的是钞票,却弄丢了属于自己那份真挚的感情。
“小庄,还没走啊。”裘栋梁的声音打断了庄纶的自怨自艾,庄纶扬起笑脸回应:“叔叔,我准备走。”
“坐地铁吗?我开车送你啊。”裘栋梁抓着庄纶的胳膊,“走走走,我车就在前面。”
庄纶没想拒绝,相处几日,他也了解裘栋梁的热心肠,说:“叔叔,晚上去我家吃,我给您做牛腩粉。”
“行啊,你见到锦程了吗?”裘栋梁掏出车钥匙,摁亮不远处停车场里的黑色奥迪,“你俩闹什么矛盾了?跟伯伯讲讲。”
“我室友嘴贱,经常挑拨我和锦程哥的关系。”庄纶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我那时候脑子不清楚,把他说的话当回事,和锦程哥产生了许多误会。”
“这样啊……”裘栋梁插上车钥匙,系好安全带,发动汽车,“锦程对事不对人,你给他好好道个歉,把矛盾解开,他肯定会原谅你的。”
“谢谢叔叔……伯伯,我会努力的。”庄纶内心苦涩,原谅?他连过去的事都不敢在裘锦程面前提。
“你是广东人对吧?”裘栋梁问。
“嗯,广州。”庄纶说。
“我经常去广州出差,特别喜欢吃你们那边的肠粉和凤爪,想起来我都忍不住流口水。”裘栋梁扶着方向盘,语气轻松,“你们广东人真厉害,太会在吃上下功夫了。”
“过奖。”庄纶心情松快了些,他说,“等周末我做些茶点给您。”
“不用不用,太麻烦了。”裘栋梁说。
“不麻烦,反正我也没有别的事情做。”庄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