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期药 第18章

“哪家拉面,好吃吗?”庄纶问。

“还可以。”许是庄纶的形象在裘锦程心里有所改观,他不像前些日子那样排斥庄纶的死缠烂打,“你尝尝吗,我请客。”

“好的。”庄纶不假思索地答应,唯恐晚一秒裘锦程清醒过来收回邀约。

【陈塘庄站 到了】

车厢门“滴滴滴”地打开,裘锦程跟随人群向出口走去,感觉衣摆被€€了一下,他回头,庄纶克制地捏住他的一小片衣角,笑着说:“人太多,别把我们挤散了。”

这句似曾相识的话语宛如一把钥匙,将掩埋于心脏深处、被负面情绪封锁的铁箱拧开一道缝隙。他们初见那年,裘锦程大三,庄纶大二,犹记得十一放假,两人约好乘坐京津城际去天安门游玩。事实证明十一去北京不是英明的选择,城际列车停靠北京南站,刚下车的两个男大学生就被摩肩擦踵的客流量震惊在原地,迟迟不敢挪动脚步。

裘锦程自告奋勇走在前面开道,庄纶紧随其后,主动捉住裘锦程的手腕,说:“学长,人太多,别把我们挤散了。”

天安门广场壮观宏伟,故宫庄严肃穆,令裘锦程印象最深刻的,是庄纶以人多为借口牵了他一整天的手。

裘锦程有些后悔邀请庄纶一块儿吃饭,他以为自己永远想不起曾经那些朦胧美好的片段,面对庄纶,他只需要记得廖家贵的面目可憎、庄纶的摇摆不定和自己的失望落寞,仿佛这样,他便能说服自己走出那段失败的感情。

当怨恨减少一点,仅仅是指尖大小的一点,堆放爱意的黑盒子便奋力挣开一条细缝,放出几段引人遐想的回忆,惹得裘锦程心浮气躁,烦不胜烦。

“锦程哥,你有推荐吗?”庄纶捧着菜单,自上而下浏览,“要不要烤串?我好久没吃烧烤了。”

“烤串有辣椒。”裘锦程说。

“我要一碗清汤拉面,烤串辣的话我用汤蘸一蘸。”庄纶说。

“老板,两碗拉面六个羊肉串,两瓶豆奶。”裘锦程掏出手机,“多少钱?”

“五十二。”老板说。

裘锦程扫码支付,一转身,庄纶坐在靠窗的位置向他挥手:“这里。”

窗外夕阳西沉,霞光为云朵涂上一层金边。裘锦程拉开椅子坐下,右手支着下巴,看着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来来往往。庄纶的目光停在裘锦程倦怠的眉眼,他仔细且贪婪地打量,从胸腔中层叠繁复的苦涩里品出一点陌生的甜,对他来说,今天是个好日子,好得有些不真实。

裘锦程开口请他吃饭。

他们面对面坐在同一张餐桌。

裘锦程允许他扯着衣摆走了一路,虽然没有牵到手,但已经是长足的进步。

今天是个顶顶好的日子。

“你傻笑什么。”裘锦程短暂地放空了一会儿,庄纶灼灼的视线将他飘忽不定的思绪拉回现实,他定睛一看,庄纶的嘴角快咧到耳根,周身莫名多了些粉色泡泡。

“我们以后上下班都可以挤地铁吗?”庄纶问,“路上太堵了,坐车太慢。”

“所以就让我爸一个人堵在路上?”裘锦程说。

庄纶愣住,结结巴巴地解释:“不、不是,我就是想……”他只是想多亲近裘锦程一点。

“虽然我也很想把老头一个人扔路上,但他现在是我老板,多少给点面子。”裘锦程说,“不过下周确实要坐地铁,我爸他去南京出差。”

“哦哦好。”庄纶赶忙点头,他没有询问裘锦程会不会等他一起坐地铁,每天早晨一睁眼他就会打开大门边洗漱边聆听楼道里的动静,绝不会错过裘锦程的行踪。

两碗热腾腾的牛肉拉面端上桌,金属盘中放着一把喷香的羊肉串。桌边靠墙放置着辣椒和醋的调料罐。裘锦程掀开盖子,舀一勺辣椒铺在拉面汤里,搅合拌匀。他夹起一筷子面条,悬置半空,轻轻吹凉。他是天生的猫舌头,吃不了滚烫的食物,每次与庄纶吃饭,得等十几分钟才下筷子,庄纶从未抱怨过,耐心地等到食物放凉后与裘锦程一起吃。

现在也一样。

庄纶问服务员要了一个小碗和一个汤匙,拿过裘锦程的筷子,将他碗里的面条夹一部分到小碗中,又舀了一些汤水,递给裘锦程:“你尝尝还烫吗?”

被悉心照料的裘锦程感觉自己像个笨拙的孩子,他接过小碗,垂着眼吹一吹面条和汤水,用筷子扒一小口,说:“不烫。”

“面泡久了不好吃。”庄纶说。

“谢谢。”裘锦程专注地吃面条,几乎把脸埋进碗里。这感觉很奇妙,窝心又难为情。他们曾是最亲密的人,亦是他斩钉截铁认为最不契合的人,偏偏这个矫情又小心眼的家伙,记得他的种种习惯。

真要命。

吃完小碗里的面,大碗里的面汤也晾至温凉,裘锦程把脑袋从面碗里拔出来,故作镇定地拿起一根羊肉串咬着吃。

庄纶假装没看见裘锦程浅粉的脸颊和耳朵。

这顿饭吃得异常安静,与以往充斥着尴尬和悲伤的安静不同,裘锦程是羞耻得不想说话,庄纶则在饶有兴致地观察裘锦程。他像是隔着玻璃欣赏漂亮猫儿的路人,虽然不能上手逗弄,单是尾巴尖晃一晃,也引得他驻足欣赏小半天。

终于扒拉完一整碗面条,裘锦程抽一张餐巾纸擦擦嘴巴,逃也似的快步走出面馆,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

“锦程哥,等等我。”庄纶紧追上他的脚步。

“吃饱了吗?”裘锦程问,借以掩盖无来由的心慌。

“饱了。”庄纶说,“你等会儿下楼遛狗吗?”

“嗯。”裘锦程硬着头皮回答,暗暗决定从现在开始,和庄纶说的每句话都要过一遍脑子。

“正好我也想出门走走……”庄纶话没说完,便被裘锦程突兀地打断:“我要带二宝去远一点的公园,骑电瓶车去,没法和你一起。”

“那好吧。”庄纶塌下肩膀,藏在后背的左手攥紧拳头,告诫自己沉住气,今天的进展已经足够惊喜。

电梯口两人分别,庄纶回到自己的出租屋,裘锦程直上十六层,将叼着牵引绳迫不及待出门玩的裘二宝带去了离家十公里开外的郊野公园。

秋风呼啸,将一人一狗吹得透心凉,更显萧瑟寂寥。空荡荡的草坪中央,一只疯跑的黑白边牧快乐得不像样。裘锦程坐在树下的铁艺长椅上,双臂叠放脑后,怔怔望天。树叶摇晃,一片黄叶打着旋儿落在裘锦程额头,宛若秋天轻柔的吻。

裘锦程摘下叶子,仔细端详,叶子黄得匀称,看不出具体品种,适合夹在书页里做书签。他想起庄纶曾送给他一幅叶子画,红绿黄三种颜色的树叶拼接成重峦叠嶂的山峰,由枫叶制作的红日喷薄欲出,画面赏心悦目,他将其装裱起来,立在宿舍的书桌上。

后来那幅画去哪儿了呢?

裘锦程捏着叶柄,来回捻两下,黄叶扑扑楞楞像只展翅欲飞的蝴蝶,他松手,叶子悄无声息地匍匐于石板路上,被摇尾巴的裘二宝踩了一脚。

“汪!”裘二宝吐出一团黑漆漆的东西,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冲裘锦程邀功。

“裘二宝,我跟你说过多少次,”裘锦程的伤春悲秋被裘二宝的不着调撞得稀碎,“不准追松鼠,更不准把追到的松鼠叼给我!”

第29章 消失的热情

又到了万众期盼的周五,史浩一大早把助学金申请表交给裘锦程,手指扒着讲台,小声却饱含期待地说:“老师老师,我下周二去护理(4)班旁听!”

“你和他们班老师联系好了?”裘锦程收下表格,夹进书本。

“嗯嗯,魏老师说欢迎我旁听。”史浩迫不及待向裘锦程讲自己的规划,“十一假期之后,我去厨师班和机电班听课。”

“好,做得不错。”裘锦程指尖轻点助学金表格,“这个表交上去,大概在十月底有个内部答辩,会场仅有老师和校领导,你做好心理准备。”

“好的。”史浩性格腼腆,面对裘锦程笑脸不由得多起来,短暂交流后,他回到自己的座位加入早读。

国庆中秋双节并至,共计八天假期。临近放假,学生们躁动不安,裘锦程桌上的请假条堆成小山,他一张张批复完,嘱咐归心似箭的学生们注意安全,不要乱跑。

校园里人流量骤减,到了放假的前一天,连裘锦程自己都不想去上班。然而他是班主任,出于成年人的责任心,他拖着脚步站定在教室前门,惊讶地发现,除去循规蹈矩的班长和争强好胜的学委,最后一排的苏立志居然没有请假,老老实实地趴在桌子上看手机。

四十二个人的班级剩下五六个人,数量太少,没必要组织上课。裘锦程敲敲门板,说:“这临放假了你们不回家吗?”

“回啊。”在座的学生是天津本地人,早走晚走对他们来说都一样。

“不回。”苏立志闷声说。

“怎么,你那些小兄弟把你落下了?”裘锦程隐约猜到苏立志不回家的原因,他走到最后一排,拉开椅子坐下,“你假期住哪儿?”

“宿舍。”苏立志收起手机,规矩地坐直,面对裘锦程,他总有种耗子遇见猫的束手束脚。

“食堂只开一层楼,满足得了你的口味吗?”裘锦程说。

“我点外卖。”苏立志说,“反正不回家。”他左看右看,装出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殊不知揉搓衣角的手指暴露了他的紧张与落寞。

“你假期没事?”林雪儿站在课桌旁,落落大方地递出邀请,“来带我们上分。”

苏立志猛地仰头,刹那明亮的双眼仿佛两盏远光灯:“都有谁啊?”

“目前就周升星和我。”林雪儿说,“到时候看情况拉人,你来不来?”

“来!”苏立志顾不得矜持,富家小少爷脑沟浅、缺心眼,给一点阳光就灿烂,登时眉眼弯弯,将对父母忙碌的怨气和青春期的叛逆扔在脑后。

裘锦程道:“别光顾着打游戏,注意保护眼睛。”

“知道啦裘老师。”苏立志拖长声音,“罗里吧嗦会变成小老头哦。”

裘锦程站起身,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脚尖勾住苏立志的脚腕轻轻一抬,刺儿头小混混手忙脚乱地扒住桌沿平衡身体,以免跌下凳子摔个四仰八叉。

论混世魔王,年少时的裘锦程不知比苏立志高出几个段位。

回到办公室,庄纶讲着听不懂的粤语打视频电话。裘锦程下意识躲开镜头,绕了个大圈走到办公桌旁,随手收拾一下杂乱的桌面。

“锦程哥。”庄纶翻转手机,屏幕对着裘锦程,切换成咬字清晰的普通话,“这是我妹妹,庄嘉欣。”

屏幕中的小姑娘长着一双和庄纶相似的柳叶眼,清秀文静,像一丛文竹,腼腆地和裘锦程打招呼:“哥哥好。”

“你好,嘉欣。”裘锦程一直听庄纶提到妹妹,当下是第一次见面,应是小姑娘上大学后总算拥有了自由使用手机的权利,“大学生活怎么样,还习惯吗?”

“能习惯,都很好。”庄嘉欣说。

“那就好。”裘锦程继续低头收拾文件,庄纶将手机翻过去,说:“嘉欣明天的高铁过来,你要不要和我一起接她?”

“到哪个站?”裘锦程问。

“天津站。”庄纶说,“她没来过天津,假期我们带她逛一逛?”

裘锦程停下收拾东西的动作,想答应又想拒绝,犹豫片刻,庄纶的视线由期待转为忐忑,裘锦程轻轻颔首:“好。”

屏幕外的庄纶和屏幕里的庄嘉欣同时比了个无声的耶,小姑娘压低声音,八卦劲头十足地问:“€€就系你中意€€人?(他就是你喜欢的人吗)”

庄纶点头。

庄嘉欣激动地抱紧枕头,追问道:“你练习€€耐噶情歌有€€唱过俾€€听啊?(你练习那么久的情歌有给他唱过吗)”

庄纶塌下肩膀,摇头:“€€啊,€€唔到合适€€机会。(没有,未找到合适的机会)”

“唔好担心€€听过,一定会重新中意你噶。(别担心,他听过一定会重新喜欢你的)”庄嘉欣乐观地说,“真系希望快€€到明天。(真希望快点到明天)”

兄妹俩越聊声音越小,叽叽咕咕听不清到底在说什么,若是大学时期的裘锦程,仔细分辨能听懂五六成,现在的裘锦程宛如听天书。他无意窥探庄纶的家事,翻开应急教师的记录档案,从第一页开始阅读,2008-2023共计15年里,跳楼、自杀、他杀、失踪、强奸各类恶性事件罗列其中,包括时间、地点、事件、处理措施、结果,厚厚一本,堪比刑法案例集。

与日常教学的琐事相比,应急教师面对的案子,棘手但有趣,细究职责,约等于公关+侦探,既要积极配合警方提供线索,又要安抚家属情绪,还要时刻关注舆论,及时发布公告。裘锦程粗略地翻阅档案,一年少则三四起,多则八九起,频率不高,尚能接受。少数结果涉及死亡,大多数还算是有个合情合理的结局。

之前和裘栋梁喝酒聊起的三件事中的两件事,赫然出现在档案里,跳楼和厕所生子。跳楼的是个男孩,起因是暗恋的女孩谈了男友,一时情难自禁,以死相逼,之后在消防的劝解下放弃轻生念头。厕所生子的女孩经医院检查身体并无大碍,其男友同样未成年,不构成犯罪,继续留校上课。

裘锦程合上档案,只觉得肩头的担子又沉重许多,希望电竞(3)班的学生争气点,不要被他写进档案里。

“锦程哥,我记得你上周说你班里有个小孩儿请假闭关练技术,怎么样了?”庄纶问。

“高沛毅啊,他闭关回来我带他去了趟尖子班。”裘锦程说,回想起高沛毅对战三盘,盘盘都是提款机的悲惨事迹,他忍俊不禁,“他被摁在地上摩擦,第一盘输的时候不信邪,说要三盘两胜,第二盘输之后说要五局三胜,第三盘输之后,他问我,裘老师,楼顶天台挂锁吗。”

“后来输得没脾气了,心甘情愿跟我离开,刚走出尖子班的门,就蹲在墙角抹眼泪。”裘锦程说,“哭得人家一整个尖子班出来安慰他。”

“他真的很爱游戏啊。”庄纶感叹。

“有一门爱好是好事。”裘锦程说,“电竞这事太吃天赋,不单单只靠努力和热爱。”他其实挺羡慕能够全身心投入一件事的人,他的热情随坎坷的爱情和高压的工作付之一炬,再寻不回当年无所畏惧、所向披靡的心态。

“那假期锦程哥带我们打游戏吧。”庄纶提议,“我妹妹也会玩一点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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