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哥谭开万事屋 第76章

最先搭话的是那位少年,他注意到阿德里安后,用沙哑的声音和听不出来历的西班牙语同他打了招呼,这让阿德里安产生了一点兴趣。毕竟那时的他让困境弄得邋里邋遢,天晓得对方是怎么知道他会西班牙语的。

事后布莱雷利坦诚过,他就是闲着没事随口一蒙,但这个答案其实有待商榷。

“因为那家伙€€€€哦,请原谅我的称呼和接下来对他的评价,也许他在外的形象出乎你们意料,介于他几乎不提他的家人。”阿德里安兴致盎然道:“他看起来像是会在家里装乖的那类人,毕竟,我也是后来才摸清楚€€€€只要他愿意,他太懂那些奇诡的骗术了。”

“没关系。”杰森开口道,反正编排兄弟这种事他就没少干:“那小混蛋在家里也没见收敛过,净搞些出乎意料的事。”

据阿德里安之后的讲述,他们很快就攀谈起来。虽然那时候的布莱雷利比他还要年轻,但他敏锐的洞察力以及对他困境分毫不差的猜想很快为他赢得了阿德里安的初步友谊€€€€尽管,再文质彬彬的做派都无法掩盖其举手投足间的疏离与冷漠。没错,至少在那时候的阿德里安的猜测中,他莫约是来自欧洲€€€€从气质上看,没准是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上的人。加上他良好的教养与谈吐,以至于阿德里安在半刻钟后错误地认为,这位年轻朋友应当有着相当优渥的家境,来到此地的目的大约也就是感受一下北非的氛围。

而这份友谊是如何转化为忠诚的,则在本故事的后半段。在眼下,阿德里安的重心还是这场初遇。他们聊得还算尽兴,但充其量也就是给他的灼燥撒了点微不足道的水;就在阿德里安准备告辞去继续同他那些麻烦纠缠之前,布莱雷利撑着脸颊,突然毫无征兆地问他:“你的货船准备开到什么地方?”

“亚洲。”阿德里安现在回忆起来,就好像当时全世界都被强光所湮灭,只留下他们所在之处的阴影处,能让人稍微看清一点命运的痕迹。那苍白的、冷漠的少年用手指敲了敲桌面,他似乎想微笑一下,但最后还是没能成功。

“捎上我。”

阿德里安起初还觉得有些新奇,但在拒绝的话脱口而出之前,对方继续道:

“我能帮你解决这件事。”他把墨镜抬起,露出藏在底下的、蔚蓝如海般的眼眸,阿德里安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却还是头一遭看到这样的眼睛,就连他漂亮的样貌都被搁置到了后头€€€€考虑到作为一位生命、他的冒险和他注定的死亡与大海息息相关的船长,他对任何陆地上任何能够联想到深海的东西都保持着一种说不清的情绪,这其实不亚于一份诅咒,不过他实在是习惯了命运缰绳被那片蔚蓝夺走并掌控,尤其是,你根本难以想象,会有多少人将心甘情愿为这双眼睛买单,鬼使神差之下,阿德里安决定看看他有些什么法子。

少年展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这让他一下子生动不少,同时,他拍拍手,从无精打采的状态中脱离,并拽着阿德里安就走。他们去看了阿德里安被暗中盯梢的船,期间布莱雷利还带着他甩开了监视,领着他去了一家院子里种有棕榈树的小旅馆,并把他安顿在了那儿。然后自己则跑了出去,在到旅馆的头一晚,当阿德里安听着棕榈叶相互摩挲发出的沙沙声,任谁€€€€都会怀疑,自己是否在不经意间落入了另一份显而易见的陷阱中。

少年的动作出乎意料地快,天晓得他是怎么帮忙疏通关系、办好手续€€€€以及买通了另一片区的混混们,他为阿德里安搞到了枪支,还让他原本被扣在港口的船得以被批准趁夜驶离。机不可失,他在得到消息的当晚,就带着少年离开了这里。在踏上船的那一刻,他像一条鱼那样松了一口气€€€€像一条鱼,这比喻多少是有些奇怪的,但他当时确实这么想了,也不准备更改。

布莱雷利那时所持有的护照似乎是罗马尼亚的,而阿德里安心知肚明,这样不安分的€€€€谁晓得他究竟是什么人€€€€同他相比也好不到哪去的家伙,是不能过多地去探究其过去的。布莱雷利在船上的时候不难相处,但那时起,阿德里安就看透了他身上罩着的那份由谎言织就的温和,这绝对是个小骗子。他想,然而他还是目送着对方在亚洲的某个港口下了船,并决计想不到,他们的缘分并未就此中断。

他讲到这里,起身去翻了一瓶麦芽威士忌,并邀请迪克和杰森一起。在上了阿德里安这条船后,迪克感觉自己这阵子喝的酒都快超之前一年的分量了,但他还是欣然接受;杰森率先喝了一口€€€€感觉品质一般,尽管他们这一家子酒量参差不齐,对酒的好赖还是有数的。

原本杰森对酒还算是有几分挑剔的€€€€而在这一点上,全家就数他和布鲁斯最像,只不过他不知道;在时而颠簸、时而又只有摇晃的船上,在有别于陆地的、海洋气息的包裹下,听着阿德里安扯那么几桩陈年旧事,即使是他,也会产生这样一种感觉€€€€这时候无论你饮的是何等层次的酒,都不算是对此情此景的辜负。

“之后,”阿德里安说:“我不知道你们是否有概念……毕竟,二位似乎也具备着那种特质。”

“什么特质?”杰森问。但阿德里安笑而不语,而是继续讲起了他们的第二次相遇。阿德里安不算是那种能把故事讲得绘声绘色的人,在他看来,故事就是这么发生的,完全没必要为了一些体验而添油加醋。

他们第二次遇见是在某年的秋季,阿德里安正准备运输一批木材到澳大利亚去。在半道的某个水手聚集的酒吧里,他再一次碰到了布莱雷利,他绝对不会认错那双让人难以忘怀的蓝眼,哪怕布莱雷利当时做了伪装。

那种奇异的冷漠似乎从他身上褪去了不少,也许是因为他还年轻,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在尚处于揣流的生命中被长久地固化。他噙着笑,大老远地冲阿德里安打了个招呼。他再次换了个名字,身边靠着一位来自亚洲的姑娘,看起来很年轻,而且并不搭理任何人(他后来才知道,那中国姑娘不搭理人纯粹是她什么都听不懂,她只会讲中文、俄文和一点点英文),他们在酒吧喝了几杯,布莱雷利听他讲了一些现状,接着毫不留情地€€€€指出了他那批木材中蕴含的骗局。

“你的委托人听起来没讲实话。”他说:“你自己没感觉到吗?”

他沉默了一下,随即忧愁地喝了一口酒:“大概有点,不过,我原本以为€€€€”

“问题不大?”布莱雷利笑了笑,“……听着,那批货物绝对有问题,我劝你去查一查……”他思索了一下:“如果只是单纯的货物问题,那倒还好。”

“听上去,你卷进了麻烦里。”杰森说,他对这一部分还算有所涉猎,比如,一不小心就会变成走私罪,至于走私的物品,哈,什么都有可能

“他帮我解决了这个,他不知道往哪搞来了一些不太合规的原木塞进集装箱,让货物卡在了海关那儿,这样一来整个集装箱将会被原封不动地退货。”

“之后,好吧,这其实涉及到一点……他人的利益之争,比我们想象中的好上不少,不过要真卷进去,那也够呛的。”

事情解决后,布莱雷利依旧要求和阿德里安同行,准确地说,他就是想蹭一段返程的路,好去接他的另一位伙伴,那是个沉默寡言的斯拉夫人,热衷阅读,从不爱与人争执。

在之后的几年里,满世界乱跑的阿德里安总会在一些奇怪的地方遇上布莱雷利和他的同伴。从人迹罕至的港口再到趋之若鹜的大都市,他漫不经心地出现在一些意想不到的地方,手头揽着各种各样奇怪的活儿€€€€不论是给医院做义工、帮忙成立基金会、给那些口袋里没一给子儿却老想做大事的良善家伙们找一条出路,还是一些算得上逾越法律之事,比如,取走某个人的性命,或者给什么组织添点堵,又或接几个护卫任务,在南美的大街上和毒贩打巷战,这些都在他们的业务范围之内,来者不拒。

“但他没什么财运也是真的。”阿德里安说,他自己嘛,也与财运无缘,与懒得去经营的他不同,布莱雷利的钱总是一笔一笔地来,最后又不知道给他花到哪去了。考虑到他实打实地帮过自己良多,只要他开口,阿德里安都会乐意给他提供帮助。

在需要乘坐他的船€€€€他管她叫做杜兰号€€€€的日子里,布莱雷利总爱躺在吊床上打瞌睡,要么就是在翻那名叫做阿尔塔蒙的俄罗斯青年随身携带的法语书。醒着的时候,他会和阿德里安聊聊天,然后再视情况将他们的话转译给朋友听,以及和船员一起打牌,其实阿德里安观察过,他其实完全能做到不输,不过他实在太惯于卖人情了,以至于船员们都很喜欢他。

“我还以为你是那种一生都不会缺钱用的人。”阿德里安曾经感叹道:“……像那些有爵位的王公贵族一样。”

“我长了张名字里带‘冯’的脸吗?”少年懒洋洋地卧在吊床里,“不是所有长得好看的人都得过一种人上人的日子,你看,我这不是也在这儿天天吃炸鱼。”

“我还以为你会厌倦海上航行呢。”

“没有什么不能厌倦的。”他说:“……也就没有任何厌倦是不能忍受的。或许生命也可以被语言扭曲成一艘成天在大洋中漂浮的货船,而所有路过的人都不过其中是一段时间的载客,这么想也许就轻松多了。”

杰森听到此处,忍住了咋舌的冲动€€€€理论上,他确实长着张衣食无忧的脸€€€€特别是这张脸能和一位该死的美国阔佬扯上关系的时候。但在阿德里安的叙事中,也就是那些他们完全触及不到的过往里,他们小队的日子一直算得上捉襟见肘:在布莱雷利心血来潮的信件里,他们一直比较€€€€随性,有委托的日子里就多玩两天,没什么生意的时候,三个人随便和衣挨着睡也是常事,有钱没钱照样过。加上他那些稀奇古怪,不知道上哪认识的朋友€€€€包括阿德里安本人,总会对他们伸出援手,所以他们在度过的其实是一种并不忧愁于生活本身的、自由自在的漂泊日子。

阿德里安一直克制着自己的好奇,不去打探他不该知道的事情,如果不是遇上海贼时,他们恰好同行的话,阿德里安,包括他的船员们,也许就真要命丧大海了。

那时船上除了他,还有三个船员,其中两人会用枪,但布莱雷利让他们到船舱去,一切交给他们。接着€€€€他给那位看起来性情冷淡的斯拉夫人打了个手势,对方迅速从包里翻出了€€€€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过的海关€€€€一些危险的零件,那是一把狙击枪。而那位团队里唯一的中国女性气定神闲地扶在有栏杆的地方,嘴里还嚼着一块苹果,在大部分西方人眼里,没有信仰来保护道德的中国人神秘又脆弱,但她从头到尾没有任何慌忙之感,还打了个哈欠,直到高速船上的海贼们靠近并将枪对准她€€€€

人眼根本无法看清她是如何在电光火石间闪过那发子弹的,她剥开手里的糖纸,并在下一秒将硬糖甩了出去,直接击中了对方的准镜!仅仅几个呼吸之间,她就出现在了海盗的船上,运气好的被丢进了海里,运气差点地被她拧断了两只胳膊€€€€其实由于夔娥对这些形形色色的西方普通人有点脸盲,她不太分得清哪位仁兄挂在通缉令上,只能先全部揍翻,而不是就地送他们去见上帝。

战斗不过十来分钟就结束了。阿尔塔蒙干掉了左翼来袭的敌人,其他都让夔娥一个人给包圆了。在此之前,阿德里安对她的印象仅仅只是€€€€一位性格不错的中国女性,她还问自己能不能在船上种菜来着。

“可以想象。”迪克说。嗨,这没什么不能理解的,不管怎么说,再怎么凶残的海盗,到底还是肉体凡胎,没法和全方面都碾压人类的宇宙战斗种族相提并论。蝙蝠侠是蝙蝠侠,其他人是其他人,就这么简单。

“当时我船上有一位叫茂木的日本船员,他从那时起就很感激他们,并且按照家乡的习惯,称呼他们为‘万事屋’。当然,我们所有人都很感谢他们……所以愿意为其保守一些特殊的秘密。”阿德里安舔干净嘴唇上的酒液,郑重其事道:“尽管我们相识的时间并不算长,但我愿意竭尽全力帮助我的朋友。”

“我会将二位送往中国……报答?哦,我想,这也不算报答,我们总会想为聚少离多的朋友们做点什么,这是人之常情,先生们。”

第102章

所谓唱,不过是悲喜在喉咙与胸前中激烈挣扎时无意间将自身连绵所造就的音之海;所谓舞,不过是回归兽的纯真与暴烈,好让筋肉与脊骨再次匍匐于辽阔的天地;所谓人,在意识到编织着言辞的唱声能够两两相撞、其激荡出的震动能如风般驱使肢臂摆动之时,那超越这本卑若尘土的生命本身便以其势不可挡的姿态直达天听。人就这样无师自通地在焦躁的幻觉中,编造出了类似于垂青的谎言。

他心若擂鼓,却偏偏合上了那吟诵的节拍,这些都是有迹可循、早在诞生前就被规定好了的,就像四季要轮转,就像日月交替。但这一生仅有三十亿次的跳跃与其他规律相比,来得太过短暂,故而,人才会不顾一切地追寻永恒。

他平静地抬起眼,在排山倒海的、宛若海市蜃楼一般的朝拜中,被三千六百年来的悲浪所淹没。

在此之前,无人能讲清夜兔的来历,绿灯中以博学为天性的种族曾经跨越多个星系,却依旧一无所获,只因知识的弱点往往是其太过广博。

他身处一处上古的祭场,像观礼者,又带着不该存在于此处的悲悯。来往的人忙忙碌碌,女子携幼,男子握矛,遥远的面庞已经无限接近于如今的“人”€€€€

一旁的屠夫猛地将刀挥下,砍出一个不算整齐的裂口,鲜血喷涌而出,染上了夯实的黄土路面。除了正被行刑的人,其他无一不是面色如常。

无一不是麻木冷漠。

【甲,准备得怎么样了?】

【还有三个,我尽量。】屠夫踢了踢绑在角落的奴隶:【祭是不是越来越少了?】

【供奉也少了……唉,希望‘帝’不会怪罪。】

他听懂了那些上古语言,他略过眼前的景象,遥遥看向天边,那里矗立着一棵蜿蜒的庞大树木,形状像巨牛,树冠直达云端。

他闭了闭眼睛,先前的预感得到了证实。

€€€€在远古未开蒙之时,因畏惧天灾、神明以及鬼魂,也为祈福而诞生的祭祀礼俗,即向神明献祭。而其中最为珍贵、也最为血腥的祭品,莫过于“人”本身。而人祭以及人殉,直到后来,也仍旧隐秘地流传于地下。

男子、女子、儿童、婴儿。

异族、奴隶、平民乃至贵族。

实际上,眼前的一切都相当模糊,模糊的人像,模糊的景色,因为这些都已经是过往,他踩上泼满鲜血的道路,跟上了一队前来觐见的车队,车上载着让大多数走在路上的人都觉得新鲜的珍奇。

后世有载:屈商乃拘文王于€€里。于是散宜生乃以千金求天下之珍怪,得驺虞鸡斯之乘,玄玉百工,大贝百朋,玄豹黄黑、青€€、白虎文皮千合,以献于纣,因费仲而通。

而他所看到的一干人中,那位年轻的,眉头紧皱、忧心忡忡的男人,正是后世被称为周武王的姬发。

他们需要用这一车珍宝,去换回被囚禁、甚至即将成为祭品的周人领袖姬昌。此刻的姬发尚且年轻,身强力壮,英姿勃发,哪怕身为异族,也让一些敏感的巫族频频将视线投到他身上。

所有对史诗有所了解、并熟知其中规律的人,哪怕没仔细了解过中国历史,也该从呈现的场景中察觉到那些隐秘的预言€€€€这尚且被鄙夷的、年轻的男子命中注定要成为那位讨伐恶人的英雄!他将是东方人的奥德修斯!

然而,布鲁斯却清楚地€€€€在后世人的叙述中知晓这位年轻人即将面临的痛苦。在人祭成为一种宗教典范的时代,他将会顺利赎回自己的父亲,却也将面临一个更严峻、更惨烈的未来:他的兄长伯邑考,将会被分解、投入锅中,做成肉羹端到他与他父亲的面前。在这时候的统治者€€€€也就是后来人所说的商人眼里,代表着这群以“周”为名号的蛮人得到了他们信奉的神明€€€€也就是喜怒无常的“帝”的认可,是至高无上的荣耀。

而这几乎折磨了武王一生,纵使他南征北战,最后成为了赢家,也始终摆脱不了吃下兄长的阴影。

他不忍地阖上眼眸,在睁眼后,却被送到了另一个地方,那是一处监狱,弥漫着腥臭€€€€那气味大概来源于另一旁的屠宰场。

一个披头散发的男人正蹲在地上,他拿着草和木棍,好像在打发时间,嘴里振振有词。

布鲁斯几乎在第一时间€€€€与其说是看出来的,不如说是脑海中突然被灌入的概念,他行走在这片幻境中,所有他不甚了解的事情好像都会凭空在他脑子出现答案。

那位囚徒正是周族人的首领,姬昌,而他在推演的,正是后世赫赫有名的易经六十四卦。

他推着推着,突然无声地大笑起来,动作癫狂,惹得路过的看守给了他一棍子。他被打得爬在地上,身体还不断地颤抖着。

布鲁斯“看”到了他无数次的推演€€€€他不甘族人被驱使的命运,也不想成为商人祭神的牺牲品,他偷偷地学习了巫卜之术,自己藏在地下室烧龟壳占卜,也学会了更为简单的草棍算命。

在长年累月的推演下€€€€在劳苦的狱中与死亡的笼罩下。

他最终看到了属于自己€€€€以及周人的天命。

布鲁斯一转身,场景又变化了€€€€这次他站到了一处类似神庙的地方,那是座庞大的、根本不符合古代生产力能铸造的宏伟宫殿,彼时的青铜用具还未褪色,金光闪闪,琳琅满目,源源不断的活水从兽头中流出€€€€甚至,有些看上去更像酒液,在这个时代,理论上不可能有如此多的粮食来酿酒!

穿着朱红色服装的巫族正在与另一位稍胖的同僚交谈:

【真是岂有此理,帝辛€€€€】

【我认为你大可放心。】另一人平静道,那份平静让她看上去更像个人偶:【昔日二十九王要改祖制,以青铜代祭,最后不也什么都没做成。】

【正是如此,才更要提防,你也不想想,他和他那个父亲也配称“帝”。】第一个巫族道:【他今日重用异族人,明日就敢继续削减祭品数量,日后怕是被异族之风取代,不再敬“帝”,你当他和他那儿子当真不敢吗!】

布鲁斯听着莫名想笑,听上去……这位帝王似乎是打破了被祭司垄断的鬼神解释权,才惹得这几位看起来像头领的家伙不满。他想了想,这样的不满,怕不仅仅是祭司,连贵族都快对他有微词了。

【那你想如何?昔日先王亲自猎羌,现在这位已经没那个本事了。】稍胖的那位说:【这纵使有龙脉加持,不论如何都不可能缺祭,但他确实过于不思进取。】

微胖的祭司平淡道:【……或许,我们可以换一位王。】

【……不,换一位王根本无济于事。】红衣的巫看向远方,语气突然变得惆怅:【€€€€还不如,趁着建木尚未枯萎,我们早日去往天上。】

此言一出,那位没什么表情的巫族顿时瞪大了眼,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言论一样:【万万不可!】

【有什么不可的,你不都想谋反了!】红衣人冷笑道。

【切莫再提此事!】

眼前的一切又如烟雾般消散了。

他重新回到了那个祭场,然而,时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往前拨动了太多。

主祭人还是一袭红衣,青铜所造的大鼎被摆放在正中央,獠牙假面,宽袍大袖。看不出男女的祭司理了理衣装,而后恭敬地冲着那参天高木的方向拜了下去,起身,又拜了拜青铜大鼎。

呆斜阳落到某个特定的角落,祭司的手脚不受控制地扭曲€€€€伸展、起落,化为鸟、兽、草、木,如同被野蛮的鬼魂所依附,而这些贪得无厌的鬼魂€€€€这些摆弄着真实生命的虚无之物!在哀嚎中享受着、吞噬着死亡与悲苦,在这肃穆的、万里无云的时日里,被截断手脚的青年、砍断头颅的少男少女、死去多日的婴儿,被一层层埋下,每埋一层,辅祭就会撒下朱砂与酒;直到第二轮开始,一个年轻人偷偷把贝壳含进口中,以免踏入冥土无可依靠。而祭司依旧在舞,不论鼓声是否停落。

布鲁斯没有撇过头,也不再闭眼,尽管他想,如果是布莱雷利,他一定会闭眼。整个流程一直持续到日落。他一直注视着,直到最后一位€€€€也是最为珍贵的祭品,一位贵族,被杀死并掩埋后,精疲力竭的祭司才倒下。

她的面具被移开,那已是一名老朽€€€€也是另一份祭品,她被装上马车,送往了建木的方向,去完成人生中最为重要的祭典€€€€死亡,即是献祭者,也是被献祭者。

商代最为伟大的献祭还在后头,而已经是最后一份€€€€能够带着麻木与习以为常观看的人祭了。

公元前1046年,武王伐纣。

战败的帝辛逃到鹿台,举行了最后的、最盛大€€€€最虔诚,也是最疯狂的燔祭。以己身为祭,告慰上天。

然,商亡于周,木已成舟。

【快,快!】

在帝辛的两位妃子也一同自缢前,商人已经乱作一团。一部分贵族尚且心存侥幸,认为周人不可能真正取代他们€€€€他们还有龙脉,还能扶持下一任商王。而真正从战场上逃下来的商人€€€€以及巫觋,似乎已经认定周人的势不可挡€€€€若不是神明允许,他们怎么敢集结一众周邦来攻商?

【带上礼器,还有肩胛骨。】一名巫有条不紊地指挥道:【我们去建木那边。】

在这名巫族及其下属的带领下,一些贵族、武士还有商人,通过神庙的暗道,逃往了建木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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