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殊止懂得怎样辨别。
她心情好的时候春光满面,在看到家里的他时脸便耷拉下来,心情不好的时候脸本来就是耷拉着的,在见到林殊止后还会骂上几句。
鬼东西。
吃白饭的。
癞皮狗。
小林殊止对这些词都没什么具象的认识,但长大的林殊止懂得。
夏兰琴也许不仅仅是在骂他,而是透过他在骂什么别的人。比如不愿意给钱的林正安。
愿意给她钱花的男人也有惹她不快的时候。
有回有个素未谋面的女人找上门来,与夏兰琴干了一架,林殊止无辜受累被踢了一脚在肚子上。
屋里头炸开锅,外头同样热闹非凡。
邻里都是爱嚼舌根的长舌妇们,七嘴八舌的你一言我一语,林殊止能听见不少。
“小三嘛,不早知道了?”
“人家老婆找上门来了,我刚透过窗户看了一眼,打得那叫一个惨。”
“装呗。”
“男的在哪儿?”
“活该。”
“……”
林殊止这才知道,他妈的男朋友有家室。
他妈是别人的小三。
邻居不敢当着夏兰琴的面嘲讽,矛头便指到了林殊止身上。给他一颗话梅糖的邻居会告诉他,“你妈只与男人相处得来”。
林殊止想反驳她,转头却又在家里的鞋架上发现了男人的皮鞋。
哂笑讪笑讥笑,童年阴影四面八方地笼罩下来,多年前开始就要将他压死在那幢筒子楼里。
林殊止猛然惊醒。
他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时候又睡着了。
他房间的窗帘有点毛病,拉得紧实后也会自动滑开,留出一条小小的缝隙。
月光透过那条缝隙,流淌进满屋的黑暗里,带来唯一的光源。
林殊止从床上坐起,身上还是发冷又发热,他勉强撑着站起来,走到桌前接了电热水壶里的水。
里头的水是昨天出门时烧过的,未满二十四小时,还能喝。
冰凉的液体淌过滚烫的喉管,先带起一阵麻僵然后是无尽的刺痛。
他在原地撑着椅背站了很久,最终返回床头拿起手机。
屏保依旧是那张灰白为主打色,乍一看很单调也看不出主题的图片。
林殊止盯着看了半晌,指尖迟疑地点开了通讯录。
在联系人里找到“秦导”,正准备拨电话过去时恍然想起已经是半夜,又悻悻退出,切换到微信界面。
他给秦阳留了言,说明事由后万分抱歉地请了一天假,他明天实在无法上班。
大半夜的他也不想着秦阳会有所回复,只又定了个早上七点的闹钟起来能起来及时看到秦阳的答复。
林殊止本着不浪费的理念把杯子里最后一点水勉强喝掉,而后又裹着被子上了床。
在某些特定的情况下,未尽的梦很容易连续做。
大脑貌似又启动自动保护机制,为了不让自己再深陷痛苦,也就不让林殊止再接着方才的那些继续回忆起后来被夏兰琴扔掉。
他的童年就像残破的电影桥段,实在没有硬生生拼接起来的必要,免得一番努力后,得到的还是让人遗憾的结果。
那都已经是既定的事实,没有人能够改变过去。
如果方才的梦属于小林殊止,现在的梦就属于林殊止。
时隔多年,他总算置身事外,冷眼地评判童年始末。
他经常被规定在中午到晚上这一时间段不能回家,因为夏兰琴要带男人回来。
梦里他又看到了那个男人与夏兰琴在出租屋的客厅里,守着那台黑白电视机看时不时爆出雪花的电视。
明明与那男人在外面开房是个更优选择,为什么要把人带回家来呢?
这可能是另一种情调,他不太懂。
也许夏兰琴想卖可怜吧。
可怜了,就有钱了。
……
林殊止再度被烧醒,这场无休止的折磨不知何时才能结束,他眼眶发疼,想睁眼却睁不开,只能像条濒死的鱼一样躺在海滩上,等着干涸后的死亡降临,或者有一阵涨潮的海水将他带回海域中。
结局来临前,他还要继续被折磨。
他又开始做梦,对此他已经习以为常,梦里终于没有夏兰琴的戏份,而是那个一周都没再出现的人。
也许是因为今天王祺在临走之前不断夸他是个好人,鬼使神差的,他梦到了陈穆也说他是个好人。
他是个好人,然后呢?
发好人卡的结局一般都不好。
林殊止又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还是和上次那样,他并不着急醒来,总归这梦不如刚才那些痛苦,确切说还有点欢愉。
林殊止饶有兴致地控制着梦的走向,梦里陈穆回到了小时候,虽然高冷看似不近人情,但总在必要的时候对他施以援手。
他是久旱逢甘霖,所以念念不忘,所以耿耿于怀。
大概是又烧得狠了,温情的片段如同走马观花,很快从梦里撤去,取而代之的是些不能宣之于口的春梦。在那里他无法掌握主动权,只能被动地跟着走。
或许是他对于几乎全无记忆的那一晚的臆想。
手边有什么东西在震动,他无暇顾及,只胡乱摁下开关键将其逼停后扔到了床底。
没人能够打扰他的梦。
……
眼前忽有光线亮起,他烦躁地翻了个身,那光线却会变换角度,依旧对着他的脸照射。
林殊止又混乱地记起卡其色的窗帘被他亲手拉得紧实,窗帘背面黑色的遮光布料也没有破损,那这光线是从而何来?
对了,房间的窗帘是坏的,白天有光线进来不奇怪。
……
恍惚间又有种失重的感觉。
这如何解释,总不该是他被送上了外太空。
梦里思绪总是不受控制,身处外太空的认知很快成了梦里世界的常规法则,外太空没有氧气,他荒谬地从陈穆口中获取最后一点氧气。
一阵天旋地转中,林殊止又恍惚地想,等到氧气都耗尽了,是不是他和陈穆就双双拥抱着走向消亡。
梦大多都没有结局,依靠各种光怪陆离的画面拼接而成,更像一场没来由的头脑风暴,上一秒还身处异世界,下一刻就跳回现实。
林殊止又梦到自己身处一个白色四方八正的小盒子里,没有门窗,只有一张床。他躺在里面,似乎没有了生命迹象。
是在棺材里吗?
林殊止缓缓睁开眼睛。
空气中充斥着浓郁的消毒水气味,白色刺眼的光从顶上投下来,刺激到眼泪都要溢出。
他看清了这里的一切布置。
冷白的灯光,一堆看不懂的仪器,还有特殊的床。
不是小盒子,这里是病房。
他忍不住感叹,做的梦多了,总算做了个现实点的梦。
……也不算现实。
现实中陈穆怎么会坐在他的床边的沙发上对着手提办公?
那双长腿交叠着,呈现出一种极度放松的姿态,脸上五官的比例十分完美,神色却没有想象中放松,带着几分郁色。
还是很好看。林殊止忍不住偏着头多看了几眼。
“陈穆”此时发现他的动静,合上手提朝他走来。
看来是一个无法控制的梦。他想。他没有让“陈穆”走过来,更希望他静坐在那任他观赏。
“陈穆”在他床边拉了张椅子坐下,开始与他大眼瞪小眼。
这是什么奇葩发展?
林殊止想到以前见人玩过的“比谁先眨眼”的游戏。
“陈穆”还盯着他看。
这个梦里的“陈穆”有些无聊呆板。
但哪怕是在梦里,哪怕是假的陈穆,林殊止依旧被瞪得很不好意思,率先一步错开视线。
不对,不对,这发展不对。
凭什么又是他在逃避退让?
梦是他的,他要掌握主导权。
黑天时做过了噩梦,白天时做做白日梦并不犯法。
反正是梦,也就不在乎那么多真假虚实。
梦里边,“陈穆”就是他的。
林殊止颤抖地伸出手,整只手都因为高烧有些浮肿无力,他缓缓覆上陈穆的脸,冰冰凉凉,是他很喜欢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