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寝帐长长, 四角垂香囊。山花焦叶和各色珠光堆叠。谈善微微扬起头,还保持着和徐流深对视的姿态,手指极轻地蜷缩了一下。
徐流深身上传来似有似无的血腥味。
就在那一刻, 谈善猛然想起史书上, 或者什么地方的, 关于世子涧的身世。
徐琮狰有十一个儿子, 他当年怎么从养蛊一般的储君争夺中获胜,徐流深就如何获胜。徐琮狰在慈庄太后手中栽过跟头, 这个野心蓬勃的君王一开始也曾渴望母爱,但他因此付出了高昂代价€€€€他被流放掇山塔,在长期劳役和各种“关照”下断了五根肋骨, 落下终身病根。
他为徐流深排除了一切隐患€€€€徐流深出生之日, 他一剑斩杀了徐流深的生母于氏。那是天底下最美丽的女人,生产后还虚弱, 胸口“刺啦”血花喷溅在面部。
因此徐流深没有母妃。
徐琮狰希望他没有情感上的弱点,因此自少时起姜王宫没有人敢与他说话。他和一把琴还有成千上万的典籍度过了前十年, 直到徐琮狰为他挑选伴读,选中了一个傻子。
傻子卷入宫廷内斗,死了。
徐琮狰又认为徐流深应该是一个能说话的正常人, 至少表面上要像,于是他让徐流深和王宫中的每一个人说话。
自那之后七年, 徐流深用他从徐琮狰身上学到的所有东西陆续绞杀十三个同父异母的兄长€€€€每一任姜王都诞生在激烈厮杀中,他不动手,终有一日头颅会高悬城墙之上, 被秃鹫啄掉眼珠, 直至风干。
通往高处的路血腥,残暴, 毫无人性。
头狼在培养自己选中的继承人,一旦他发现有更强的,再多的宠爱也无法维系父子情。徐流深前十年思考怎么活下来,后十年思考怎么将前一任王拉下王位,他如今的自由全是因为他做得出色,无可替代。
而大多现代史料上,大都认为世子涧死于姜王溺爱。
€€€€他在网站上反驳的话,每一条都含沙带血。
“我做了梦。”
谈善嗓子还发干,他望着徐流深右手,那甚至不能称之为正常的骨节,掌面粗糙、关节畸态,弯曲时像不灵活的机器指。几乎每一根指头都骨折再愈合过,留下的痕迹触目惊心。
“我梦到……”
谈善反应迟钝地望着徐流深,仿佛失语。
€€€€他觉得有一点像,梦中人和徐流深的手。
“你梦到了什么。”
徐流深这时候仿佛又不计较那个“你要亲本宫”的问题,低低问。
他披了宽松的外衫,像是用凉水浸过身,扑面而来一股寒气。与之相反,指尖却烫得不像话。谈善一把抓住他手,青色血管中有什么“突突”地跳,隔着一层皮肤跳得他眼皮不停抽动:“怎么回事!”
徐流深表情变得懒怠,他浑身发热,神经也处在一种莫名的亢奋中。
“你想知道?”
他玩着谈善的手,漫不经心道:“东市的勾栏院在卖五石散,你见到的少了一根指头的男子是拿货人,通过勾栏老鸨卖货。”
这么快。
谈善骤然有不祥的预感:“你怎么这么清楚?”
徐流深浑身的血液都在涌动,刚刚在冰水中压下去的燥意又上涌。他“啧”了声,说:“我去找老鸨拿货,他让我吃,为了证明我对这东西有瘾,我吃了一大包。”
“……”
谈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瞪着眼睛:“你发什么疯。”
徐流深瞳仁黑如宝石,冷漠得没有一丝光。
“我知道五石散这东西很危害百姓。”谈善试图跟他讲道理,“不过我看见了那个人的脸,你带我去勾栏院,等他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时候就让官兵抓人,也能一网打尽。”
“呵。”
谈善继续:“你吃了五石散,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这东西后遗症有什么。”他想起戒-毒所痛不欲生的人打了个寒战。
“不行,马上去找大夫去医馆。”
谈善心一横从榻上跳下来,不由分说抓住他手腕往外拖。
徐流深坐在榻边没动,反手一拉。
谈善整个人被扯回来,差点栽进他怀里。
“我能看见你,你叫什么。”他垂了眼睫,幽凉地问。
谈善没来得及细想这句话,门“嘭”一声巨响。
护卫敲了半天门没人听见,徐流深的视线淡淡压过来时后背汗毛一茬茬往外冒,但还是硬着头皮:
“殿下,董大人有事求见。”
董大人?
不就是那天吵架的其中一个人?
谈善探出头。
“殿下,殿下€€€€”
董卫人未到声先至,哭天抢地:“您可一定要为下官做主啊。我董卫就这么一个女儿,才情容貌都是顶尖,才议得一门亲事,正是黎侍中府上的公子黎春来。他竟不愿娶!”
谈善嘴角抽了一下。
他发烧的脑子算是清醒了,这会儿觉得腹中饥饿,伸手往盘子里拿糕点,一边咬一边看热闹。
他以为徐流深处理的都是朝事,比如五石散,比如饥荒治水什么的。男婚女嫁双方谈崩这事儿不是找地方官吗?求到徐流深头上。
他不知道事情的关窍。
旁人要是敢退婚董太守早就命人绑了沉塘,但黎春来是黎家人,董太守是来探个口风。再者“国事无小事”,徐流深没有理由拒绝。
徐流深要笑不笑:“黎春来既不愿,你让本宫把他绑进洞房?”
董卫激动道:“可自古以来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与黎大人都满意,他黎春来一个后辈,有什么可置喙!”
他甩袖道:“就算是绑,这亲也一定要成!”
徐流深看着已经相当不耐烦,谈善吞下去最后一口糕点,和颜悦色:“董大人可有妻室?”
“一妻三妾。”
比起其他人董卫已经算少,因此他回答得很快。他自认为和发妻感情深厚,幼女正是发妻所出。
“君父君父,殿下也算你半个父。为臣者为君分忧,为子者当孝,怎么着?”谈善凉凉道,“殿下让你休妻另娶,你会同意?”
“你!”
董卫险些气了个仰倒:“二者怎能相提并论?”
徐流深一手搭在后颈,不轻不重地看了他一眼。
董卫立刻噤声。
谈善:“大人,不要强人所难。”
让他好奇的还有另一件事,黎春来从小没有忤逆过黎侍中,居然有胆子说“不”。
说曹操曹操到€€€€
挡风帘被守在外面的侍女掀开。
有人脱了披风从檐外进来,进殿叩首:“黎春来给殿下请安,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董大人。”
董卫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谈善顿了一下。
他对黎春来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但他还记得那颗糖。
黎家门庭清贵,又因为黎锈天生愚笨,不具备嫡庶之争,黎春来对同母异母的弟弟多有照顾。
黎春来同样注意到上首视线,他只看了一眼,很快看陌生人一样移开目光:“董大人高看,但家弟七年前失踪,在下立誓一日不找到凶手一日不成家。”
谈善一愣。
董卫气得手都在发抖,指着他破口大骂:“那你是要一辈子无妻无子,无儿无女!”
黎春跪得笔直,不为所动。
谈善心中不知是何感受,唇动了一下,没说出话。
徐流深身上覆了一层阴翳,他伸手去拿桌面茶盖,眼帘垂下,似笑了一声。
“董卫。”
他声音低柔:“你想本宫将你送去沉塘?”
董卫后背冷汗一下冒了出来,“扑通”跪在地上:“殿下恕罪。”
立刻有人将他拖了下去。
一室寂静。
谈善想说什么缓和气氛,嗓子却发干。
徐流深有一下没一下压着额角,说:“你还有何事。”
“殿下……”
黎春来闭了闭眼,艰声:“我将他带进宫,答应他不久便能回家。”
弟弟出生时府中所有人都告诉他,从今以后他将多一个继承家业的对手。但黎锈小时候很可爱,虎头虎脑,小脚丫在摇篮里一个劲儿蹬,笑声咯咯。
四岁的黎春来站在摇篮边,温婉的黎夫人握着他的手去碰弟弟,黎锈不哭也不闹,用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歪头看他,两颗乳牙白白的,小小的。
黎春来戳到他柔软的脸蛋,心里下定决心要好好保护他。
再大一点,黎锈说的第一句话是口齿不清的“哥哥”。黎春来当天夜里在温书,一手晃着摇篮€€€€他自告奋勇要和弟弟一起睡,黎夫人用戴着镯子的手去摸他的头,在他忐忑的、期盼的眼神中笑了:“可以啊,春来真有哥哥的样子。只是夜里若是他哭闹吵人,你就把他抱来,我教训他。”
小黎锈没有哭闹,抱着他一根指头啃,口水湿哒哒的。黎春来看书看得累了,就看一看弟弟解乏,弟弟一和他对视就笑,磕磕绊绊地:“多……各……抱。”
他要他抱。
往事入心头,黎春来心里几欲滴血,闭了闭眼,恨声:“殿下……春来忘不了。”
那是他的弟弟。
死后不见全尸,不知下落,不知道躺在冷寂姜王宫哪个角落。他不喜欢王宫,却永远留在了宫中,可能在某一块金砖下,也可能就此腐烂在泥土里。
他死的时候痛不痛,有没有喊“哥哥”来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