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怕疼,也很怕孤单,晚上从不一个人睡。
谈善呆呆望着他。
徐流深太阳穴一抽一抽的疼痛起来。
“本宫替你找件事做。”
血管里的五石散要爆炸开,徐流深喘了口气,再抬头时眼珠静得漠然:“东勾栏院,老鸨思梨花。”
黎春来行尸走肉般应了“是”,他撑着膝盖站起来,谈善一眼见到他鬓边夹杂的白发,一口钟剧烈地撞上胸口。
“哥”,他做了那么一个口型,但黎春来已经转过身,步履踉跄。
谈善手脚冰凉,怔怔看着他远去的背影。
黎春来自称“在下”,但他既然十岁出头能做世子伴读,只要过了科考,仕途将一帆风顺,绝不是二十了还只是“在下”。
€€€€穿过来后他一直尽力避免对这个千年前必然灭亡的王朝投入感情,他心里不相信历史会被改变。但从他答应鬼开始,他就无可避免地会走向漩涡中。
他不是身穿,是魂穿,无可避免会和这个朝代纠缠,产生感情。
他对昨晚见到的柳儿袖手旁观,说服她与自己无关,却没办法将黎春来也排除在外。
黎春来本该有大好前途,他会在三年后中状元,风光无限。
而他此刻甚至不愿考学。
黎锈死了,那他的身体去哪儿了。
“在井中。”
谈善一寸一寸转头,徐流深淡淡€€€€
“捞起来是碎肉。”
“上月初,本宫找到了,不会告诉他。”
谈善:“为什么不……”
“你觉得告诉他更好?”
徐流深嘲弄地笑了一声:“没找到前本宫也这么想。”
他乌黑睫羽安静地垂下,抬眼去看谈善,语气很轻:“没找到,永远有希望。”
“黎春来一个人未必能将事情解决,我要去一趟东勾栏院。”
很快他眼中神色全部收敛,伸手张开双臂,立刻有人替他整理外衣。
“等会儿!”
谈善伸手直接拉住了徐流深右手。
他没拉手腕,拉得手指,五根手指一下缠了进来。
十指相扣的感受奇妙难言,游走每一寸奔涌血流。
徐流深眉梢轻微地抬了一下。
“我也去。”谈善斩钉截铁。
东勾栏位于都城一座不起眼的暗巷,比起放花楼这类风月场所更隐蔽,也更污浊。这种地方大多勾结当地豪绅,一向是官府管辖的疏漏地带,管也不好管,打又打不掉,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娘的,又没了!”烂醉如泥的酒鬼举着不剩一滴的酒壶腿脚分家地走路,擦身而过时谈善默默屏住呼吸。
“咣当€€€€”酒鬼骂骂咧咧把酒瓶踢远。
徐流深手里转着一把小巧的银刃,刃部锋利,唇角抬起的弧度几近冷漠。他应该不太舒服,扣住的脉搏跳得沉而快。
谈善压低声音:“你要去装买家,购买大量的五石散,然后借他向人调货的时机顺藤摸瓜找到源头?”
徐流深脸色缓和了一些。
勾栏院老鸨的警惕程度太高,他进去能获得的消息有限,为了不打草惊蛇所以退回来。而黎春来为家弟之死痛不欲生,整座都城人尽皆知,他来要五石散,大量的五石散,比他更有用。
况且……
“哟,黎公子今日怎么有空来逛窑-子,不知哪个窑姐儿得了公子青眼。”
开口的人说话如同含了蜜糖,分明是男子,开口却酥得人骨子烂软。
谈善光是听到这声音鸡皮疙瘩就起来了。
说话的人懒倚大红灯笼下,手腕细瘦如竹竿。穿得单薄,瘦得厉害,凸起的脊梁骨撑着衣料,衣衫不整得仿佛刚从榻上下来。手中打着一把小巧的金扇。袖子上蹭了鲜红的口脂,带着一身浓郁的香气。
那把金扇几乎要戳到黎春来胸口,他皱了皱眉,拨开:“思梨花,我来求药。”
“大人对黎小公子之情叫人羡慕。”
思梨花打扇的手停下,他似乎走了下神,很快便笑起来:“跟我来吧,大人,东勾栏中有让人忘却烦恼的东西,定然叫你流连忘返。”
“思梨花?”
谈善对这个名字有印象。
姜朝半数文人墨客、达官贵人是他帐中客,江都第一歌妓,名声堪比南北朝苏小小。
谈善抻着脖子瞧一眼,见黎春来跟在对方身后,心里莫名其妙捏了把汗。
他挺想跟上去,先看了徐流深一眼。
徐流深进去过,再进怕是要引人注目。
谈善犹豫一会儿,斟酌语句。
什么都不做让他觉得白来。
徐流深将短刃塞进他领口,只道:“记得你的话。”
谈善眉眼立刻快乐起来,拉着他的手松开,保证:“绝不会受伤!”
人进去了。
徐流深立在蜿蜒小巷中,身边浮出一道鬼魅身影,是一名老妪:“殿下。”
老妪头上簪了一朵花,陪他一同望向门廊内。树影斑驳,直到再看不见那道身影。
“殿下既然不愿,不让他进去便是了。”
徐流深袖袍寂寂随风。
“本宫只管给他收拾烂摊子。”他道,“他想做什么,也不是一两句话能拦得住,由着便是。”
老妪愣了愣,又劝说:“风大,世子先回去?站久了怕要咳嗽。”
“他胆大。”
徐流深有一点想笑,又很无力,伸手遮住眼睛:“本宫没那么大胆。”
谈善顺利地进了勾栏院。
“爷有钱,给你三分颜色你还开起染坊,区区一个妓女,别他娘的给脸不要脸。”
谈善一进门被震得耳朵发聋,一把拦住了要往下挥的铁掌。
靠。
有点疼。
谈善呲牙咧嘴一会儿,怀疑胳膊淤青了。
“多管闲事。”对方勃然大怒,嚷嚷,“你知道我是谁吗!”
谈善敷衍:“是是是,你是姜王。”
这么大逆不道的话他说出来眼皮没眨一下,撒酒疯的人心里打鼓,骂了句“神经病”,生怕沾染上什么,拂袖而去。
“大人要什么?”衣着暴露趴在算盘上的舞女托了下巴冲他盈盈笑,柔荑往后一指,“这儿有美人,好酒,要什么有什么。”
谈善揉着胳膊:“我找思梨花。”
舞女打哈欠的动作一顿,上下打量他:“那公子来迟一步,今日就算是王上来了,思梨花怕是都不会陪,他自有他的情郎。”
谈善“嗯”了声,似真似假:“他也是我情郎,离得近些,看一看就好。我攒了多日的银两,哪怕隔着一道窗,瞧个背影,听听他开口说话也是好极。”
舞女妖娆一笑:“当真如此?公子真是大度。难不成等他与人在床榻上颠鸾倒凤,公子也愿在床底下听个响?”
谈善说:“他欢心,我自然欢心。”
舞女沉默,摸了摸手腕上的翠绿镯子:“既然如此,我替你行个方便。”他眼皮上涂了厚厚一层胭脂粉,直起软而无骨的上半身,小巧的喉结微微一滑。
男子。
“芍药房。”
谈善递给他一粒金瓜子,礼貌:“有劳。”
“我知道你要做什么。”舞女将金瓜子收入掌心,在他耳边呵气如兰,“我放过你,你要帮我。”
“库房在东面,钥匙在思梨花榻边从左往右数第三块地砖下。”
“帮我放把火,烧了这里。”
谈善碰了碰他的手,从身后拿出一块金子:“我帮你,你一会儿领着人走,把大家都放走。”
火烧起来时思梨花刚褪下外衫,黎春来饮了些酒,躺在卧榻上。思梨花替他脱了靴,神情痴迷,手指抚摸他下颔轮廓。
“轰隆”。
火光冲天。
“不!”
思梨花立刻意识到不对,折身往外,很快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库房货物是他多年苦心经营,价值上百两黄金。他甚至顾不上按压他肩背的人,连挣带爬往前,想要抓住倾倒出来的白-粉。
粉只是粉尘,洋洋洒洒空中一挥,了无踪迹。
众多黑衣人腰间别刀,面如杀神。正中央华服青年侧头,腰间孔雀玉佩成色如青玉,冠羽华丽,黄绦金色流淌。
世子涧。
思梨花和他对视,陡然腿软。
终有这么一日,然而偏偏在此刻。
屋内是黎春来,他总会被惊醒。
思梨花说:“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