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撞见非人类 第61章

徐琮狰并没有意识到,在某一刻,他失去了自己的儿子。

在一日黎明,也可能是在金光弥漫的黄昏。徐流深在出城前扭转马头,回望困住他半生的城池。

他心底纵使有毁天灭地的绝望和难以消解的疼痛,也无法持剑向任何一个臣子和自己的君父。

恨不能纯粹,爱又无望。

人有自己的立场。

光影错杂中明光殿大门开合,那里坐着封建王朝真正的统治者。姜王为父更为君,他需要为王朝培养下一任君主,需要一个没有污点的继承人。

魏沈,他是忠臣,忠君之事,此刻他的君王还是徐琮狰。他知道自己会彻底得罪王世子,多年之后或许他于仕途之位上再无进益,但他别无选择。

譬如萧重离,譬如站立在断头台上千千万万的哀求的人。

徐流深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们只是没有办法在一起。

-

这年年末冬日最冷的时候,世子涧破梁军,归京途中病逝永济寺。

举国惊。

姜王大恸,亲迎灵柩至王宫。

那是一座空棺,寺中僧人双手合十,对姜王说,路途遥远,尸身难存,依照殿下遗愿,就地下葬,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姜王提剑要斩他,那一百七十三名僧人中的一名道:“王上,便让他任意妄为一回,也就这一回。”

姜王久久没有说话。

他带了大批的皇城禁卫军,要拉整座寺庙陪葬,最后颤抖着身体,两手空空孤身一人回宫。夕阳下他身体逐渐佝偻下去,像一个真正上了年纪的老人。

……

姜世子未冠而死,他死后姜王倾举国之力为他修筑地下王宫,开矿山劳民力,穷天下巫术企图令他死而复生。姜王心伤如此,朝堂庙宇间不能容忍青年及冠。十六年间天下再无婴儿啼哭声,城寂如死,百年基业付诸一炬。

朝野上下丧服七日,长安大小街巷诵经香火声半月不绝。姜王从此痴求死而复生之术,他一生是明君也是暴君,回望戎马一生,弥留之际也不过一个中年丧子的父亲而已。

对徐流深来说,他其实什么都做到了。

他只是没能长命百岁而已。

-

天彻底亮了。

鬼身形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淡,淡得像是一抹残影。他和徐流深并不一样,他是深不见底的黑洞,往底下扔什么都听不见响。他身上是凉的,血液是冷的。瞳仁里没有光,身上有暴雪冲过红梅枝桠倾颓的荒凉。

谈善深吸了一口气,那一口气让他呛咳起来:“我……咳咳。”

“我不是……故意的。”

谈善仓促地想解释,又徒劳地停顿了一下:“我€€€€”

他很想说点什么,而他确实忘了。

一晚上没睡谈善脑子里有搅拌机在刮脑浆,大起大落击得他脑子铁锤敲打一样的钝痛,他难以思考,下意识伸手,在他要抓到鬼的瞬间,背后响起一道声音€€€€

“阿善?”

车窗摇下,谈书銮取下眼镜,捏了捏鼻梁,说:“正好送你回去,有事要问你。”

鬼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谈善抓了个空,硬生生地把手放下:“我一会儿自己回去。”

谈书銮不容置疑:“上车。”

谈善被迫坐上了车。

他焦躁地从一边坐到另一边,谈书銮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感觉自己太阳穴隐隐作痛:“一晚上没睡?”

谈善扒着门把手恨不得跳下去,被谈书銮一个眼神斥退,他在那儿抠车窗,自知理亏:“……没。”

谈书銮说起另一件事:“到时候去复查再看看结果。”

他俩都安静了一下。

过了很久,谈善闷闷地“嗯”了一声。

“回去先睡一觉。”谈书銮又说,“休息好。”

谈善搓了把脸冷静,哑着嗓子说:“哥,你那个……文物倒卖的事情,那个姜王墓,真的被盗了?”

谈书銮点了下头,又摇了下头。他也烦躁了,趁红路灯的功夫摇下车窗透气,还是用尽可能平和的声音对自己弟弟说:“现在还不清楚,海关新拦了一批,最新的一批送到了你们老师家里,他年纪大了也没办法成日成夜盯着,鉴定的人过两天给我结果。”

谈善:“我想去看看。”

谈书銮半天没说话。

到地方了谈书銮熄火,从车台架里抽出一盒烟。他咬着烟蒂,扔给后座谈善一盒薄荷糖,谈善一把接住,熟练地拆包装:“抽太多黄牙齿。”

“知道。”

谈书銮白白的牙齿露出来:“咬着玩。”

谈善“嘎嘣”咬碎一颗薄荷糖,突然冷静,他一冷静就容易发现刚刚忽略的细节,语不惊人死不休:“我看见安-全套了。”

“咳咳咳!”

谈书銮狼狈地咳嗽起来:“……你哥快三十了。”

他比谈善大七岁,也就二十八。

放哪儿都要被称年少有为的年纪。

谈善手指拨弄了一下铁盒,继续:“冯寅错快四十了。”

“老男人。”

谈书銮下意识争辩:“三十六。”

“哦€€€€”谈善拖长了声音。

“有感情吗?”

神金啊。

谈书銮一把摘了身侧监听器:“有,想什么呢。”

谈善慢吞吞地“哦”了一声,慢吞吞地下车,最后想起什么,又折返回来,从车窗缝里伸手:“给我一盒。”

“……”

谈书銮也不问他干什么,两指夹着一盒送出去,意味深长:“你长大了。”

他本来想叮嘱什么,话到嘴边改口:“对人好点。”

谈善正儿八经地说:“肯定啊。”

谈书銮笑骂了一句:“臭小子。”

他单手枕在脑后仰头在驾驶座上歇了会儿,莫名其妙笑了一声。笑完电话响了,他没接,顺手把监听器往车窗外一甩,车轮胎很快碾了过去。

-

哎。

谈善弯下腰洗脸,冷水拍在脸上。

“徐流深。”

他喊了一声。

应该不在。

谈善凑到镜子面前看自己的头,他拨开一小片,用手指小心地碰了一下,又放下来。接着他去厨房给自己煮了一碗面,等水开的间隙他又喊了一声,吃完又喊一次。

谈善揉了揉眼睛。

算了。

路过镜子谈善又看了一眼,里面出现了一层薄薄的影子,淡得如同黑白画报上的旧影。

他的头突然被碰了一下。

谈善刹那僵住了。

“怎么回事?”

谈善迅速:“没什么。”

鬼冷冷地掀起眼皮。

谈善仰起头,羽绒服里裹着白皙颈项,轻轻一碰就能折断的弧度:“真没什么。”

鬼叫他全名:“谈善。”

谈善怕他生气,迅速:“我之前做过开颅手术……”意识到鬼不明白他又拙舌地解释,“就是脑袋里长了一个小小的,不应该长的东西,要把它拿出来。”

都说到这里了,谈善无意识地舔了下唇,认认真真地道歉:“对不起,我可能是忘了什么,但我不是故意的。”

鬼眼皮神经质地抖动了一下。

谈善抓了抓头发,小心地看了一眼鬼,拉住他衣袖,发现没被挣开松了口气,眼睛又笑起来。

鬼没有说话,唇角拉得平直。

谈善就只敢虚虚攥着半截衣袖,他低头看着自己脚尖,有一点儿泄气了,又很快振作起来:“对不起,我……”

话说到一半脑袋忽然被揉了一把,谈善一怔,冰冰凉凉的指腹顺着额头往后,将他前额发悉数往后撩。

“没有让你道歉。”鬼低声问,“疼不疼。”

第43章

鬼靠近他, 抱紧他,另一只手护在他背后。像是在问头疼不疼,又像是在问别的。他靠近了, 胸膛冰凉, 谈善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越来越快。他发怔地抬起头, 徐流深睫毛安静地落下来,正在仔细检查那条凹凸不平的、长长的丑陋的疤。他很认真, 手指摸索着碰,动作小心,一边摸一边微微皱起眉。

疼不疼。

落地窗透亮, 谈善的牙根忽然酸了一下。吃了一整颗烂柠檬的酸, 又苦又酸。那股酸意来得莫名,最开始只是某一颗牙齿, 很快蔓延至牙周,紧接着整个牙帮都酸起来。

“一点点, 也没有很多。”

痒,谈善忍不住也伸手去摸脑袋,小声说:“但是没有头发, 头发剃光了……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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