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撞见非人类 第62章

鬼无言地看了他一眼。

他们手指碰到一起,谈善冰得一个激灵往回缩, 缩到一半又突然反应过来,勇敢地抓住了那只手。

“我死之后……”

谈善试探地问:“还发生了什么吗?”他想问的是,为什么变成鬼。

手被抓得很紧, 生怕他离开的力道。

鬼顿了一顿。

他在镜子里见到过现在的自己, 是一个奇怪的“东西”,不太能称作“人”。

喜欢一个人和喜欢一个死人显然有区别。他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 有惨白的一张脸和尖尖的獠牙,淡紫色的血管几乎快要从单薄的皮下挣脱出来。常年不见阳光令他身上有发霉的味道。他是陈旧朝代的一件遗物,埋在地底多年被挖出来。而谈善是新的,血液温热的,皮肉滑腻的。

谈善手中一空。

“啪。”

鬼面无表情抽回了自己的手腕。

空气阴冷下去。

他看上去还在生气。

谈善不知所措起来,又本能地去碰他:“怎么了。”

他身上体温偏高,意思是对他来说鬼的体温太低了。冬天,室内温度本来就低,暖气还没起作用。他说话时嘴里会哈出薄薄的白雾,雾气里薄荷糖的甜味弥漫开,甜里带着辛辣后劲。

“没有发生什么。”

谈善搓了搓鼻尖,安静了一会儿,又问:“真的没有?”

鬼说:“没有。”

谈善停顿,突然问:“为什么不让碰。”

鬼喉结往下一滚,目光难以控制地落在谈善身上。

他还记得的,眼前这人怕冷,也怕热。雨夜凉爽,睡着后就会主动往他怀里钻,脸颊贴着他胳膊,小动物撒娇一样无意识地汲取热量;等天气热了不喜欢穿衣服,要把自己脱得干干净净才好。他漂亮,也纤细,手长脚长,腰肢柔韧。背脊拱起时像一只美丽的天鹅,或者因搁浅而跳动的白鱼。

他没什么自己在面对一只鬼的自觉,也不知道鬼意味着什么。乌黑额发长出些许,天真得可爱。

鬼强忍暴戾:“不想。”

谈善花几秒分辨他话里的意思€€€€

算了,理解不了。

“不行,可是我想。”谈善干脆地拒绝,“就碰。”

他一边快速靠近一边脱羽绒服,脱完往沙发上甩,从毛衣袖子里挣脱出半只手,还抽空指导:“你快抱我。”

鬼警告:“……谈善。”

谈善:“在这儿啊。”

他一边说一边往前,鬼退到墙角,一堵墙对他来说不算什么,眼看他就要穿墙而过,谈善猛然一停,盯着他看。

“我要生气了,你不说清楚,又抵触我。”

谈善冷脸道:“你再退一步试试看。”

鬼忍耐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瞳孔又冒出隐隐的暗红。他周遭气息压不住,阴寒冷意倒灌而出。

谈善霎那抱着胳膊打了个哆嗦,条件反射往后退。

他退的动作太明显,鬼脑子里那根岌岌可危的神经一下崩断。

“砰!”

谈善愣在原地,躲都忘了躲。等脖子被卡住往上抬时才后知后觉什么,他甚至不是害怕,强烈的喉口阻塞令他干呕,他这才出于求生本能吃力地发出一个音节:“徐……”

王世子有一双并不养尊处优的手,他精通六艺,尤擅骑射,能拉上百斤的沉弓,臂力难以想象。从小臂劲弧往下是张开的五指,骨量重于皮,指骨明晰且瘦长有力,每一根指节附近埋藏青筋,内收于腕部。虎口和中指内侧布满厚厚一层茧,常年弯弓射箭习武所致。

这双手上不管戴什么东西,红玛瑙,翡翠扳指,亦或是裹缠纱布都有一种暴力美感。华丽和柔软无法削减一丝一毫上面附着的残忍。

“谈善。”

鬼舌尖轻轻一抵上颚,再一卷舌,悚然地从唇齿间发音€€€€他没有真正用力,他只是想和谈善平视,他太久没有好好看过自己的爱人。一千多年,太久了,日子从不是一二三四五数到一千,是一二三四数到三百六十五再从一数到三百六十五,数一千多次,从零走到一还有二十四乘以六十乘以六十要数€€€€没有人这样记录时间,但地宫太黑了,必须这样才能对时间的流逝有准确的认知。

鬼坚信有人会来找他。

他真正醒过来的时间在二十年前,一年没关系,五年没关系,十年没关系,因为他等的人还很小,要等到他十七岁,他才会回到过去,遇到十岁的徐涧。

第十七年过半。

鬼依然耐心。

有人误闯墓室阵眼惊扰他沉眠的一瞬间,刺眼手电光从层层黑土之上照下来,那显然不是他要等的人,也没有人给他带花。

一切都太陌生了,他受困于埋骨之地,如果他等的人不踏上这片土地,他没有任何办法。

他们要挖开这座千年坟墓,拿走里面的一切值钱的东西。风水师拿着灵幡,道士拿着黄符纸,面露贪婪。鬼站在棺椁上,太久没有发出过声音的嗓子沙哑难听。

“有没有,见过……一个少年。”鬼当时身上也并没有铁索,温和地说,“我在等他。”

墓室里堆着珠宝和极难保存的古董,庞大地宫金砖银玉。盘踞它们的恶龙是一只涉世未深的鬼,鬼告诉他们€€€€你们可以拿走这里的任何一件东西,如果你们能告诉我我找的人在哪儿。

谈善涩然:“之后……之后呢?”

鬼瞳孔凝成碧血的一点,意味不明道:“之后?”

他猛然用力,谈善被拖住后脑勺被迫仰起头,一截脆弱脖颈毫无保留地暴露在空气下。白色长袖领口滑下去,冷风往下灌,吹出一片鸡皮疙瘩。

这姿势太没有安全感,谈善手指蜷了蜷,仍追问:“然后呢?”

鬼没有说。

“太久了,都快要忘记你是什么模样。”

鬼难耐地抵了抵犬齿,说一个字就急不可耐靠近一毫厘。他浑身的毛细血管都处在因兴奋而引起的急剧收缩中,眼周皮肤最薄最清晰,红了漫开如蛛网的密密麻麻一片。

谈善没忍住抽了口冷气。

“你和从前一样。”

鬼手指在他耳后不断摩挲,压抑即将破土而出的恶念:“而他变成了鬼。”

鬼。

谈善呼吸简直撕扯着痛:“鬼,也没什么。”他艰难且郑重地说,“不管你是鬼还是人,我依然……”

“嘘。”鬼打断他后半句。

“叮当€€€€”

门铃骤然响了。

“有人在吗?”

一而三再而三被打断,谈善不得已去开门,他刚一拉开门,邻居张盏优靠在门边上,抱着胳膊说:“楼上漏水,我的厨房顶上都泡烂了。我上去敲门没人理,我记得你有物业联系方式,看看能不能让他把户主的联系方式给我。”

谈善:“你先等等。”

“你什么时候开学?”张盏优打了个哈欠,他一向凌晨睡,今天要不是家里滴水声把他吵醒他要睡到下午。

谈善一边找写在一张便签纸上的物业联系方式一边说:“正月二十过了吧,还有一星期。”

“楼上住着什么人?”谈善随口一问。

“不知道,好像是学校体育老师。”

“你家里怎么这么冷。”

张盏优搓了搓身上鸡皮疙瘩:“跟楼上一样。”

“暖气刚开。”

谈善把物业电话递给他,他立刻拨号码,“嘟嘟”了两声接通,张盏优听了两句,挂断电话:“说楼上有人,让我大力敲门,他们尽快过来,还说楼上业主水费欠了不少。”

还好,没浪费多少时间,谈善松了口气正要关门张盏优下意识拦住:“那个……”

谈善:“还有什么事?”

张盏优咬咬牙:“你能跟我一起上去吗,对方人高马大的,我怕砸两下门对方出来揍我一顿。”

“我晚上请你吃饭。”

谈善犹豫了半秒,往房间里看了一眼。

“你家里有其他人啊?”

“有。”谈善半掩着门,“我跟他说一声。”

仅仅一层楼,谈善拖鞋都没换,随便裹了羽绒服跟张盏优上楼。他手抄在口袋心不在焉地等张盏优敲门,“咚咚”敲了好几声,还是没人应。

“妈的!”

张盏优气不过,一脚踹在门上,破口大骂:“你家水龙头没拧紧吧,水都淹到楼下厨房了!”

门缝气流将室内空气缓缓往外推,凉气卷上谈善足踝,他心神忽然一凛,一把抓住了张盏优的手。

“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张盏优迅速捂住嘴,嫌恶:“什么味道€€€€我操,这人不会不洗澡吧?臭袜子堆半个月不洗?”

谈善在手机上划了两下,冷静:“等物业拿钥匙开门。”

“吱呀。”

谈善还捉着张盏优胳膊,视线从张盏优身上划到开门的儒雅男人身上,开门的并不是人高马大的体育老师,显而易见,是一个瘦高的年轻男人,他穿衬衣和黑色西装长裤,衬衣领口有褶皱,手里拿着一把铁制扳手,泛着寒冷的幽光。

“我姓俞。”对方放下扳手,主动开口介绍,“俞熙,出差回来发现厨房的水龙头坏了,刚刚正在修所以没听见。”

张盏优直勾勾地盯着他脸看。

“厨房的事很抱歉,我们先加个微信。”

俞熙拿出手机,低头将微信界面扫出来:“到时候聊聊赔偿的事。”

门关上了张盏优还捧着手机走神,谈善把疑问抛到脑后,下楼梯:“你不是说这儿住着个体育老师吗?看起来不像。”

“我也不知道。”

张盏优喃喃:“但他真挺帅。”

“我跟物业打电话,让他们别来了,事情已经完美解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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