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握紧门把手,呼吸静止,一股凉意爬上脊背。
和尚低声说:“没死,被吸干了阳气而已,这个程度养养还能活,再迟一步谁也救不了。”
“鬼不是人,有善恶好坏之分,本性是掠夺、贪婪、独占和施暴,不是他们想,鬼没有理智,常常难以控制自己。”
和尚看向俞熙:“他生前与此人有关联,所以能被看见。最开始可能只是趴在窗台上,小心翼翼地问能不能吸一口。等到吸食得够多,就变成了半人不鬼的样子。”
“我把他带回去,至于……”
谈善同样看向俞熙,后者胸口从桃木剑刺进去的地方裂开,红如火烧。他嘴唇翕合了一下,露出痛苦的神情。
他在从血液和器官开始自燃,骨头断裂,人骨和木柴一样“噼里啪啦”在单薄胸腔里燃烧,变成肥料。
没有烧出灰。
很快一阵风吹过,什么也不剩了。
张盏优吓晕了,躺在地上不省人事。谈善蹲下去,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居然伸手去摸他的呼吸。
和尚叹了口气,说:“你要把他交给我吗?”
谈善蹲在地上,又感觉自己低血糖了。他脑袋简直给人劈成两半一样,一半在想€€€€鬼绝对要生气了,他把他关在楼下房间里,虽然那也不见得能真正关住他。另一半在想,鬼要是也烧成这样,他要是烧成这样那他怎么办。
“你们能带走他吗?”谈善低声问。
和尚实话实说:“不能,他太强悍了,能抓住他的术士还没出生。他现在还有理智,但我们不知道他未来会做什么。你可以劝他。”
谈善松了口气,摇头:“我不想。”
他又重复一遍:“我不想。”
“会有别的办法。”
和尚还要劝他,他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抬脚往门外走:“就这样,我不想,也不会。”
第44章
谈善站在楼梯间打电话, 他身上一阵热一阵冷的,索性脱了羽绒服拿在手里,就站在楼道口吹冷风:“我有跟你说过什么奇怪的话吗?比如穿越什么的。”
“奇怪的话?”
许一多打着哈欠说:“你让我想想, 我昨晚打游戏到凌晨三点。”
谈善:“珍惜身体, 远离疾病。”
许一多:“……”
“什么时候?”
谈善想了想, 不太确定:“大概休学前后。”
“哦。”许一多爬起来找裤衩, 立刻想起来了,“你不是高二有阵子总说想吐吗, 然后你在课堂上晕了。”
许一多对那一刻记忆犹新,救护车声音呼啸而去他在教室坐立难安,等不及下课就去给爹妈打电话, 抱着班主任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说要请假去医院。哭着说要是没见到他兄弟最后一面他马上从学校教学楼上跳下去, 把学校老师刺激得够呛,立刻给他签了假条。
“手术之前你醒过一次, 我正好陪床。”
许一多说:“我给你倒水,你让我给你记一段话。”
“我以为你要说遗言。”许一多心情无比沉重, “我当时就握着你的手,说你这是小病,肯定能治好。”
谈善:“……结果我说了什么?”
许一多脱口而出:“去找墓。”
“我也不知道你要去找什么墓, 我觉得你脑子肯定坏了,但你当时都快哭了。我靠, 我俩穿开裆裤的时候就一起玩,我还从来没见你哭过,人都吓傻了。手术一做完我立刻跟你说了, 你脑袋包得跟个粽子一样, 茫然地看我,还问我找什么墓。”
“我又跟你哥说, 你哥本来没当回事,一听说你快哭了掐灭烟拎着衣服就冲进主任科室。医生觉得我俩有病,被缠得受不了说你是脑瘤压迫神经出现幻觉,语言系统混乱。不过我没死心,每年都跟你说。”
许一多挠挠头:“怎么,你又想起来了?”
谈善静默,开口说:“没。”
“你外婆是不是会风水,其他也行,我有事要问。”
许一多爽快:“成,你想什么时候。”
谈善:“越快越好。”
“什么时候能出来打球啊,这都两年了。”许一多又说,“你哥说你脑袋现在是全家最金贵的东西,让我悠着点玩。最后一次复查了是不是,复查完一定去楼底下打一场。”
谈善:“医院去完马上找你。”
许一多高兴起来:“你说的啊,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谈善说,“什么时候骗过你。”
挂完电话谈善又在楼道里站了会儿,他就站那儿什么都没想,脑袋空空地浮起来。过了半天才想去楼下买根巧克力,又忍不住往贴了黄符的门上看。
他那一刹那突然想做什么出格的事。
他不抽烟不喝酒不早恋,高中少年时间过得十分平静。高二在课堂上晕倒,紧急送医后养了两天,身体状态允许的情况下立刻手术,手术后明显忘记了什么,因为从前他历史能考满分,做完手术修养大半年,即使休息太久也不该到什么都要重新开始的程度。
所有人都跟他说捡回一条命就好了,除了生老病死没什么大事。谈书銮在他手术室门口待了那两个小时,眼里都是血丝,皮鞋下的烟头比从前半年抽得还多。从那之后家里所有人都严格勒令他减少费脑子的学习,谈父谈母对他只有一个要求:快乐。
谈善五指插-进额发里颓然地揉了揉。
他从小到大没遇到什么挫折,手术过了痛过那一阵还是觉得痛,牵扯的不是任何一处地方。他现在突然明白夜里惊醒时心悸的源头€€€€他看向贴上黄符的门廊。
根本没贴紧,不用风吹那黄纸轻飘飘地落下来,跟楼道间灰尘一起飘到他鞋底。
谈善微微地吸了口气,低头时神情极淡。
他将钥匙再度插-进锁孔。
“我洗澡。”他进了门径直往洗手间走。
浴室传来水声。
鬼在卧室,手指掠过一排排挂起来的长袖和卫衣。
现代人的东西对他来说不难理解,高楼林立汽车飞驰,他花了两年的时间彻底适应。他的学习能力强到变态,从前是,现在也是。他知道这些衣服该怎么穿,习得一些基本的常识。
浴室外蒙上一层湿润朦胧的影子。
卧室浴室相比外面更私人,氤氲水汽在鬼眼前铺开,他手掌压在上面,血液奇怪地躁动。
谈善抱住双膝,将自己埋进浴缸温水里。
他进来前拉上了所有的窗帘,藏蓝色遮蔽了整个室内,围出一座天鹅绒的城堡。
鬼站在黑暗中,听见浴室里的人轻轻喊他的名字€€€€“徐流深”。
人被喜欢的人叫名字总会有一些奇特的反应,鬼甚至能想象到对方如何开口发音,他叫他时有时笑,有时也皱着脸不高兴,高兴或者不高兴都一样的生动明亮。
鬼将不该忘记的东西刻进脑海里,反复回忆。
他忍不住上前一步。
谈善静静地看着浴缸里多得要溢出来的水,说:“你能帮我拿衣服吗?我忘了。”
外面安静下来。
门开了。
洗漱台上多了一整套的衣服。
谈善并没有说什么,赤脚从水里踩出来。
他压根没看那叠衣服,从架子上抽了浴巾往外,走出去后站在鬼面前,鬼眼神变得危险,极轻地咬字:“谈、善。”
谈善眼也不抬:“现在我要睡觉了。”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要么抱我,要么滚出去。”
谈善也学他咬字:“徐流深。”
他还是少年模样,说出口的话简简单单,口吻却凌厉如刀锋。
“看见那具干尸了吗?”
鬼和他额前相抵,他这时候突然却好言相劝了:“你不应该这么叫我,他能够容忍你离开,而鬼会对你……”
谈善:“做什么都可以。”
鬼又抵了抵自己的尖牙。
谈善仍然望着他。
他从前是冷淡,如今却是艳丽,他死去时约莫瘦得嶙峋,所有柔和面部的脂肪失去后露出更消沉的五官,每一笔都收束得尖利。谈善在疏密的间隙里得以窥见他的眼睛,浪潮一般狂涌来的绝望仅仅袒露冰山一角,就将他淹得窒息。
鬼在下一刻冲他笑了,笑里不见得是什么意味:“收回去,我当作没听见。”
谈善手臂收紧,他额发湿漉漉,显得眼睛干净如雨后世界。
“不管你是人还是鬼。”谈善一字一句地说,“我都爱你。”
鬼唇边笑意僵硬地停住。
“你总是这样。”
谈善一边冷得发抖一边往他身上缠,他抖得太厉害了,抖得鬼并不跳动的心脏跟着紧缩,地下又都是水,鬼生怕他摔倒,手忙脚乱地抱。
“你总是这样,我又没有说要把你给别人。”
鬼一手不知道水还是泪,再也动弹不得。
从前他就觉得谈善有一双令人难忘到极点的眼睛,里面装着一切让人觉得温暖的东西。他不想他哭,不想这双眼睛里出现任何难过的情绪。
鬼控制不住去亲他湿漉漉的睫毛,无声地叹了口气:“哭什么。”
谈善否认:“没有。”
鬼又叹了口气,说:“是他自愿。”
€€€€是他自愿要等,不是你让他等。
“那你更应该抱我。”
谈善其实很难为情,这几乎是他能做出的最大尺度的求-欢。没有再被拒绝让他得到鼓励,他心跳得很快,去亲鬼,亲得乱七八糟,在鬼耳边无知地引诱:“你抱一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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