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撞见非人类 第74章

老人笑了一声。

她浑身干瘪,皮绕着骨,肚子却不合常理的大,臃肿地隆起来一团。门打开整个身体露出来,笑得许一多头皮发麻,一股尿意蹿上天灵盖。

“世间生灵因爱生出血肉,恶鬼同样。未来某一天他可能因爱无限接近于人,也可能因不爱变成黄土一€€。”

谈善眼睑一抖。

老人眼珠缓慢地移动,视线落到谈善脸上,说:“你现在爱他啊。”

谈善没说话。

许一多平生的勇气都用在他论文和兄弟义气上了,他大着个胆子:“我们没问别的,想问有没有办法让他不要那什么……灰飞烟灭。”

“办法很容易。”

老人说:“找一座香火鼎盛的寺庙,为他点一盏长明灯,将他留在那里受香火供养,等他有朝一日养回心魂,带他回家。”

“当然他也可以就这样活着,直到某一天悄无声息地消失。他身上积聚王朝灵气,又有龙脉滋养,强大到这种地步,自然不止存活区区四十九天。”

“他未必愿意把生死系在另一个人身上。”

谈善心跳有片刻的失衡,他张了张嘴。

“这不难,难在你还太年轻。”

“你还太年轻,没有人会一生只爱一个人。”

老人举着煤灯,稍纵即逝地笑了:“当你不再爱他那一天,他会杀了你,嚼碎你的骨头吞下去,和你一起永永远远消失在轮回六道。”

第50章

“……杀了你, 嚼碎你的骨头吞下去。”

夜黑风高,这两句话在许一多脑子里来来回回播放,他这才有点“鬼是鬼”的实感, 僵着张脸偷瞄谈善, 后者神情称得上无动于衷, 略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我知道了。

又问:“没别的了?”

老人感到有趣, 举起油灯阴恻恻地笑。她脸上的皮肉褶子挂不住,随着她说话整个面部牵动, 无端显得狰狞:“你知道什么?我见过许许多多求神问佛的人,他们找到我时都还有情,末了都害怕。鬼€€€€他甚至能知道你在什么地方, 掌握你从早到晚的行踪, 从呼吸频率判断你什么时候在说谎。一旦你撒谎他会将五指伸进你的胸膛,剖开你的内脏, 把你的心脏挖出来,整个生吞下去……那样, 你们会真正生生世世在一起,永不分离。”

“至于你€€€€”

老人加快语速:“你又怎么能确认夜晚入睡时你的枕边人不会对你张开血盆大口,你要时刻惴惴不安, 睁着你的眼睛直到天明。”

许一多腿开始打摆子,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

风大, 谈善伸手把拉链往上拉,遮住下巴,反应依然很平淡:“我知道了。”

他又重复:“没别的了吧?没别的我们先走了, 谢谢。”

许一多:“……”

许一多同情地看了眼气得胸膛起伏的老人, 小跑两段跟上去,谈善抬脚就走, 已经走出好一段。许一多一边回头一边跟上,压低声音:“你这么惹她,不怕她生气啊,她根本没影子。”

很快他意识到自己问了个傻问题,鬼往谈善身后一站旁边孤坟里的哀嚎风声都要小两个度。

许一多打了个寒噤,念念不忘:“她是个什么东西?”

“不知道,反正不是人。”

看徐流深变回鬼身的样子就知道了。

许一多暂时把问题抛到一边:“你觉得她的话可信吗?”

谈善没第一时间回答,拉着帽子挡风,说:“可信,她没必要骗我。”

“那你打算怎么办?”

许一多杞人忧天道:“万一鬼半夜吃掉了你的脑子,我……”

谈善:“吃掉也没什么。”

许一多硬生生把后半句憋回去,急转弯道:“事情解决了,你去寺庙给鬼供个牌位,上上香不就行了。”

谈善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话。

他们准备在许一多外婆家住一晚,下山的路崎岖,山脊上凸出怪石。地势原因,风声拉长,传到耳边变得怪异,高高低低此起彼伏,犹如婴儿哭闹。

“我前两天去找了齐珍云。”谈善忽然说,“我有一件事一直很好奇。”

鬼如影随形地覆盖在他身侧,如同他长出的第二张影子,尖利五指搭上他耳侧亲昵地碰。许一多刚要提醒,谈善先一步开口道:

“我问她他们说了什么,鬼回到了自己的肉身中。”

€€€€如果鬼不回到自己的肉身中,死在地宫中的人是他们。

鬼拨弄他耳垂的手一顿。

许一多愣了愣:“她说什么?”

谈善沉默了更久的时间,转移话题:“快到了吗?”

山里种满桑梓树。

房间靠窗,在二楼。

许一多从地窖里挖出他外婆的珍藏老酒,头顶是无边无际穹顶,繁星挂在山头。

那坛酒成功吸引谈善注意,他跟许一多找来一块看起来像沙发布的玩意儿把坛子上泥巴擦干净,双人合力抱到院子里。许一多外婆在电话里断断续续指导:“诶,对,就这坛子酒,专门拿来招待客人的。”

许一多捏着鼻子怀疑人生:“能喝吗?我俩要是都中毒在这块儿连个医生都找不着。”

“你冯老姑隔壁那家就住着一赤脚大夫,真吃坏了肚子跑去叫两声舅舅,保管给你一针治好。”

许一多不敢置信:“之前你还跟我说那是给兽医打针的!逮猪仔一逮一个准儿。老太太你说话要讲证据,可不能这么骗人!”

老太太:“……你不要那么较真嘛,干这个之前人家就是远近闻名的老医生。”

鬼突然笑了。

寂夜里他这么笑了一声特别明显,谈善和许一多齐齐一顿,后者不管不顾跳脚道:“老太太!你知不知道你太过分了,米缸比我的脸都干净!”要不是他饿极了能跑去地窖搬酒吗?

老太太幽幽:“山里老鼠多,再说给你留了米你会做吗。”

“……”许一多,卒。

挂了电话许一多贼心不死,揭了酒盖闷头往里嗅,实在不能确定到底能不能喝进嘴,谈善凑过来,两人脑袋差点撞一块。

“算了。”谈善提起衣领嗅了嗅,“洗洗睡。”

电也没处可插,他俩努力半天给炉子里生了火,挑起来一桶井水在上边烧,柴火在灶膛里炸响开。很快,烧滚的水沸腾起来,咕噜咕噜地冒泡。

许一多累了一整天,潦草洗完脚梦游似地栽倒在床上。两间房里有床,他睡了老太太那间,另一间收拾得同样干净,缺了口的瓷瓶中插着半支枯萎的花。

谈善实在受不了身上的味道,提了满满当当一桶水跑去好久没用充当锄具房的马房洗澡。蚂蚁勤勤恳恳地咬,木板搭建的房子四面八方都是孔隙,孔隙里长出一轮芽黄色弯月,月光柔和。

他速去速回,回去时顺手插上了门闩,往床上一躺€€€€

“咚!”

鬼被撞得闷哼一声。

谈善:“……”

他心里有事,湿发上落了水珠,又顺着头发滴在下巴上,自己伸手抹了一把,脑子里一直想事没管鬼,没多久迷迷糊糊睡了。临近下雨,天气闷热,睡到一半他又贴在鬼身侧,鬼高高兴兴地把人搂进怀里,亲了亲他发梢。

夜里一点,春雷藏在山边,蠢蠢欲动。

谈善再次惊醒。

远处不知什么发出羸弱的光。

他眯眼看了一会儿,转过身,跟鬼四目相对。没灯,只能借由黑暗捕捉到鬼一点模糊的轮廓。不知怎么,谈善后背泛起凉意。

鬼从来到这里就是鬼身,绀青长裾逶迤,铺开在四周。虽离得近,谈善也很难看出他高兴或是不高兴。

“你想回去,为什么?”

谈善跪坐在他腿间,嗓子干涩:“如果你没有死,没有等我,一切会不一样。”

地宫中一千多年不会存在,墓室中葬的人也未必是王世子。他将有无缺的一生,死后无人惊扰沉眠,得以安宁。

鬼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凝视他半晌,像是终于想通了某一件事。

“代价是永不再见。”

鬼五指在他脖颈收拢,冰凉吐息落在他颈侧,喜怒难辨:“是么?”

永不再见。

这四个字落地谈善刹那僵住,一寸寸地抬起眼皮。

“本宫也有一件想不明白的事。”鬼用力摩挲着他耳后软肉,阴翳地咬字,“本宫的世子妃,对自己的死并不意外,徐韶娩带着那块孔雀石求见时本宫在想,黎春来,薛长瀛,魏吉祥,告罪的魏沈,后来从庐陵来的农桑大户,雨后春笋一般一夜之间冒出来的文官武将,各怀绝技的能人异士……乃至街头巷尾乞儿传唱的歌谣。”

“本宫如有一刻曾恨过你€€€€”

谈善骤然睁大了眼。

“……是你为他的选的路,他甚至没有拒绝的余地。”

“轰隆!”

第一声春雷在山间爆裂开。

鬼问:“你对什么过目不忘,告诉本宫。”

“不管是以什么方式死,我总会死。”死在所有人面前而且是王世子本人手中最有价值,足以彰显他不受困于儿女情长。

谈善艰难地,一字一句地解释:“我确实知道……”知道哪些人能用,他们都是历史书上耳熟能详的名字,在姜朝覆灭后依然活跃于乱世。

鬼打断道:“你很希望本宫坐王位?”

“不。”

谈善:“我希望你快乐。”

他很快又补充:“不要受到任何伤害。”

“最后一次,”鬼爬满裂纹的眼球恢复如初,他低低笑了,“你有两个月的时间,如果你见到他,仍然坚持想让他活完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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