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撞见非人类 第78章

“寡人不进去。”

徐琮狰并无感情地说:“头痛而已,让他明日早朝。”

谈善笑了一声,少数时候他胆子还是够大,这一声直接把王杨采和吉祥吓到,二人双双对视,“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地面跪出“咚咚”接连两声叩响。

徐琮狰移开脸,森冷地吐字:“你笑什么?”

明月当空叫,青年从半靠的动作直起身,他薄衫,双手缓缓地揣进了袖中,抬起眼和这位积威深重的君王对视。

€€€€我竭力想要保护的人,我尽所有努力想要他快乐的人,我付出心血和精力好好养护的人。

凭什么?

凭什么。

“我有时候不知道……”谈善平静地质问,“你想逼死他吗?”

吉祥瞳仁剧烈地颤抖,他甚至顾不上御前失仪,猛地抬了下头。檐下阴影将一步开外青年笼罩,让他难以看清对方的神色,只模糊窥见一条冰冷的唇线。

夹杂的风雪将搞搞悬挂的大红灯笼重拍在朱红廊柱上,发出接二连三“砰砰”的巨响。竹条在内里弯折,“咔擦”断裂。

徐琮狰久居高位,许多年不曾有人这么对他说过话。他晦沉了脸色,嗤笑道:“寡人从未做过错事。”

“从他弱冠往后,他将要拥有的远比失去的多。无边疆土广阔山川,承平盛世万国来朝€€€€”

徐琮狰梭然闭眼,加重语气:“人之有德慧术知者,恒存乎€€疾!”

谈善忍无可忍无需再忍:“从前我在四书五经中读过这句,后半句接‘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忧患也深’。‘孤臣孽子’这四个字……”

他直勾勾盯着徐琮狰,语速越来越快:“即使王上为巫祝之言力排众议将殿下推上世子之位,王上心里依然认为让殿下即位名不正言不顺,他非中宫嫡出又非长子,与历来宗法礼教制度相悖。”

“但王世子之位上又必须是他也只能是他,巫祝预言满城风雨,王权需要坚实的基础。因此他必须付出千百倍的努力来证明你的决定正确,他必须是最完美的继承人。无论是积压如山的课业还是连篇累牍的奏章€€€€从少时起他就从没有快乐过。”

在一片极其凝固的氛围中,谈善堪称嘲讽地反问:“我说得不对吗?”

死寂。

徐琮狰面颊狠狠抽搐了一下。

他此刻当真有将人就地处死的心,然剑还未拔出来,背后有人低笑出声。

“君父。”

徐琮狰霎时一僵。

谈善说那一长串话没害怕,此刻猛然惊醒似地哑巴了,脸上流露出懊恼。

他太冲动了。

青年背对着自己,肩颈线条紧绷。

即使是相当模糊的轮廓也够了。

徐流深靠在门框边,一点苍青色暗芒从他唇角掠过,带出不甚清晰的笑意。他兴味索然地将视线移开,和徐琮狰两两相望。

很早,很早以前,他也因此而困惑过。在无数个深夜,他发现自己无法令对方满意时还会感到忐忑。但此刻,他突然觉得答案不重要了。

“明日本宫会上朝。”徐流深语气并无异状,仿佛并没有听见任何一个字。

“本宫饿了。”

谈善浑身松懈下来,小幅度地扭头,徐流深将一只手放在他肩膀上,一用力将他拉至自己身后,擦肩时吐息变得深刻,“想吃虾馅的云吞。”

谈善别别扭扭说:“半夜吃多了积食。”

徐流深:“本宫晚膳胃口不好,吃不下。”

“加不加醋。”谈善没忍住被他带走,说了好几天前就想说的话,“你吃得太少了,所以抵抗力差。”

徐流深事事有回应:“加,往后不会了。”

他转过半边脸,对自己的君父露出了罕见的,锋利的獠牙。他从来就不是一只温顺的羊羔,而是披着羊皮的狼,成长到如今早已有随时扼断头狼并取而代之的厮杀之力。

“他是本宫的人,他想说的话本宫很早以前便想问。”“至于其他……”徐流深冷淡地提醒,“整座王宫,已经不再是君父的王宫。”

第54章

炉火烧得旺盛。

云吞面皮是事先准备好的, 馅料也简单。谈善捏了十来个,丑得千奇百怪。白软鼓囊的云吞下锅,憨态可掬地浮上来。他又顺手调了碗醋汁, 再淋一层红油, 霎时“哗啦”一声, 香气四溢。

滚水沸腾, 形似浪花雪白。

谈善胸腔里跟着一阵阵翻涌,他默不作声等云吞煮熟, 热气蒸得眼底发湿。半天过去他捞完云吞往大瓷碗里一放,低着个眼皮站到一边,好险没叫世子爷全名。

“刚刚不是还伶牙俐齿?”

徐流深手上沾了面粉, 他实在看不清什么, 全靠听觉辨别另一个人的存在。这种情况下的安静对他来说更像折磨,一切声音都被无止尽地放大, 除了他想听到的。他压着眼皮尽可能缓和语气,询问压得像恳求:“不愿意跟本宫说话?”

谈善不开口, 却把一双竹箸塞进了他手里。他离得像远像是近,存在感缥缈得在另一个不同时空。

世子爷手上沾了面粉,白蒙蒙一片雾气中什么也看不清。他坐在矮凳上, 听见另一个人发蔫的声音:“……对不起。”

徐流深兴致缺缺地问:“对不起什么?”

谈善打起精神,话到嘴边改口道:“云吞, 殿下久等了。”

话音落地徐流深笑了,声音却冷下来:“只有这些?”

“只有这些。”

谈善接话快速,生怕自己反悔。

徐流深眼底晦涩不明, 他手指在碗沿耐心地一寸寸磨。谈善心随着摩挲动作高高吊起, 少顷,徐流深倏忽伸手, 一把钳住了他下巴。

谈善微微睁大眼。

对方指尖尚有出锅云吞滚烫的温度,明明是恨不得啖其血肉的力道,生生收为一个托起的动作。

“本宫不愿意见到你了。”

徐流深低哑而疲倦:“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他想要什么。

谈善望着他双眼,忽地想起吉祥问他的话。很早以前,他的愿望是希望徐流深长命百岁,再后来他希望他快乐,他对他有很多希望,他希望他过很好的一生,即使这很好的一生里没有他。

这都是他希望。

而徐流深真正想要什么,其实他并不清楚。

魔怔一般,谈善开口问:“殿下,你想要什么?”

他问本宫想要什么。

而本宫明明告诉过他千千万万遍。

口腔里的粘液黏着唇齿上颚,世子爷能听出他的犹疑颤抖,俯下身时吐息擦过他耳侧:“本宫告诉过你。”

“想清楚了再来见本宫。”

谈善仅动了动唇徐流深就知道他想说什么,他松开手,站起身,深青长裾随起身动作垂坠而下。

“本宫睡不着。”

卫氏貌美,姜王俊朗。他五官极好地融合了父母长处,即使病中依然苍白而美丽,眉长入鬓,唇色浅淡。谈善怔愣了一瞬。

“梦里总死人。”

徐流深没有动那碗云吞,从屋内往外走,好在很快有人替他开门。大伞撑开,飘白大雪夹在他发间。

他没有回头,背对着谈善,脚站稳在一块雪面上,谈善听见他说€€€€“不要让本宫等得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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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名待诏住在元宁宫偏殿,谈善简单洗漱后进来,衣领子上都是寒气。他对自己去了什么地方闭口不谈,进来后将烛灯里的灯芯挑暗,好让大家休息。

另两人以为他去出恭,没多问。天冷,两人睡在榻上休息,纷纷裹紧棉被。

等谈善回到自己的木床上,隔壁床的李兴放轻了声音喊他,明显发愁的口吻:“也不知道殿下的眼疾何时能好,这一日日下去,人心惶惶。”

另一人也附和:“太医院的人也来看过不少回,总也不见好。万一若是……”

他没说完,意思却很明显,万一真瞎了,不良于行,姜王便需要从诸多王侯世家子嗣中挑一个过继,到那时朝堂上又是一阵腥风血雨。

他二人愁眉苦脸,谈善捏了两张纸折飞机,纸张太软,纸飞机从榻上软绵绵坠下去,他捞回来,半垂着眼皮说:“快好了。”

他这话说得莫名,李兴和另一人对视,试探着问:“方兄如何知晓?”

谈善语气还算轻快,并不细答:“喝了这么多苦药,总也该好了。”

他这么肯定,李兴便以为他在太医院有人手,放下心,转而提起王太后生辰的事:“年前这大寿是要办的,尚宫局的人都准备着了,到时京中半数贵女都能抛头露面,殷亭的胞妹殷明苏也在。”他突然冲谈善挤眉弄眼,“方兄期不期待?”

炉子上温着烧酒,酒香溢出来,辛辣浓郁。乍一听到完全不熟悉的名字谈善没反应过来,茫然地“啊”了声。

“早就听说方兄和京中有名的美人殷明苏有婚约,年后便有喜酒喝。”另一人了然,“先恭喜方兄了。”

谈善心咯噔一下。

他对殷明苏没有印象,却对殷家有印象。大概在腊月到正月间,殷家二子卷入当时风波极大的贪污案中,全家老少流放岭南。

至于这桩婚事,他大概能摸出个前因后果。

殷家富贵,十几年前却是有名的落魄户。殷父从地方升官,初来京中甚至租不起一座宅院给全家老小落脚。他和同僚方进才,也是方宜寻的爹交好。朋友有难,方进才咬咬牙腾出一半院子给他们住,自己和妻儿挤在一间屋子里。当时殷姜氏十月临盆,在方家照拂下得以顺利生下女儿殷明苏。殷长川感激不尽,又对方进才唯一的儿子方宜寻十分喜爱,两家便结下娃娃亲。

后来形式调转,殷长川精明狡猾,在朝中如鱼得水,一升再升。而方进才始终怀才不遇,又因朝堂纷争大受打击,方家因此一落千丈。

殷明苏早已过了婚嫁年纪,殷家对此事绝口不提,意思很明显。但外人不知其中关窍,只以为一桩美事在即,双方郎才女貌。

十日前方宜寻去殷府拜访,甚至没见到人。门房态度傲慢地说“老爷今儿不在”,方宜寻忍气吞声地说“麻烦通报殷二爷”也成。门房得了上头嘱托,收了礼把他往外赶,表面客气暗地里“呸”了声,骂“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方宜寻心里不是不苦闷,那日多喝了半杯,胆大包天对世子爷讲出了那句“逝者已逝”。说完自知犯错,出了门一头撞上树干,两眼一翻不省人事。

“方兄,方兄?”李兴担忧道,“出了何事?”

谈善回过神,一言揭过:“想些别的事。”

这二人比他早来两个月,谈善双手枕在脑后,头顶横梁上的蛛网被砖瓦缝隙中的风吹得颤抖。他盯着看了一会儿,问:“我从前远远见过殿下一面,觉得他与如今很是不同。”

另一人还有几分谨慎,反问:“有何不同,殿下还是殿下。”

谈善坐起来,双腿盘膝,认真说:“殿下从前活泼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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