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监 第4章

“有什么事吗?”柳棠时温声开口。

扶桑意味不明地“唔”了一声,抬眼看向柳棠时左侧额角的伤口,又抬手点了点自己额头相同的位置,讷讷地问:“你的伤,涂过药了罢?还疼不疼?”

柳棠时淡然浅笑:“已无碍了,不必挂心。”

“我知道太子殿下为何发火了。”扶桑顿了顿,目光不经意地从柳棠时紧实的胸腹上掠过,“今日上午,我跟着师父去昭阳宫给珍贵妃请平安脉,二皇子兴高采烈地跑来跟珍贵妃说,韩君沛在西线打了败仗。”

柳棠时注意到扶桑无处安放的视线,几步走到床尾,从龙门架上拿起刚脱下来的外袍披上。只听扶桑又道:“武安侯世子不是打仗很厉害的么,怎么会战败呢?”

柳棠时回到扶桑面前,衣衫半敞。他被扶桑幼稚的发言逗笑了,微微提起唇角,道:“战场上形势复杂,瞬息万变。就连有‘战神’之称的武安侯都做不到百战百胜,更别说年少轻狂的武安侯世子了。”

“那……”扶桑问出困扰了他一天的问题,“此次战败,会对太子殿下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柳棠时缓缓摇头:“朝堂是没有硝烟的战场,太后、章太傅还有珍贵妃都不是省油的灯,他们定会抓住此次机会大做文章,至于能掀起多大风浪,实在很难说。”

见扶桑敛着眉,柳棠时话锋一转:“你问这些做什么?”

“我、我就是随便问问。”扶桑匆忙扯出笑脸,“那个,不耽误你沐浴了,我走啦。”

回到西厢房,扶桑不禁长吁短叹。

唉,真替太子殿下发愁。

他时常觉得,太子看似尊贵无比,其实是个可怜人。

皇上与先皇后€€鲽情深,相爱甚笃,先皇后在生下太子的当晚血崩而死,皇上因此迁怒太子,虽给了他储君之位,却不曾给过他一丁点慈父之爱。

身为祖母的太后虽曾施舍过太子慈爱与关怀,可后来她把那些关爱悉数转移到了和她血缘更亲密的二皇子和三皇子身上,对太子只剩下流于表面的虚情假意。

作为姨母的蕙贵妃也曾无微不至地照顾过太子,可等她有了自己的孩子,哪还有暇再关心太子。

太子在宫中的处境,说是“四面楚歌”也不为过,所有人都在利用他、算计他、逼迫他,所以他才会变得越来越不像他。

放眼整个皇宫,扶桑能想到的唯一一个和太子相亲相爱的人,便是大公主。

大公主只比太子年长一岁,他们都是皇上和先皇后的孩子,虽是一母同胞,得到的待遇却天差地别,一个万般宠爱,另一个却视若仇雠。

虽然他这个位卑身贱的小太监觉得太子可怜就像乞丐担心财主老爷吃不饱穿不暖一样荒谬可笑,但扶桑控制不了他的心,他由衷地替太子感到委屈,继而心生幽愤。

蓦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扶桑的思绪,他起身去开门,是金水给他端来了洗脚水。

等洗完脚、擦干净,扶桑先去吹了灯,才开始脱衣,这样就看不见自己怪异的身体了。

第006章 06

小太监06

晋江/虚度白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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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月初直忙到月半,太医院才恢复了有条不紊的秩序。

缠缠绵绵下了十来日的鬼雨也终于停了,风却没停,时缓时疾地从早吹到晚,吹得寒日萧萧、凉月溶溶,一日冷似一日。

扶桑体弱畏寒,早早地换上了冬衣€€€€虽然每逢入冬时节都免不了要病一场,但他极其地厌夏喜冬,宁愿一年四季都是凛冬。

日暮时分,临近下值,扶桑拿着一本好不容易才读完的医书去到后院藏书阁,把书交还给春宴,再去寻本新的。

他在耸立的书架间寻寻觅觅,春宴闷不吭声地待在他身旁,他走他也走,他停他也停。

“你跟着我做什么?”扶桑道,“有话要跟我说?”

春宴瞅瞅他,而后臊眉耷眼,一副扭扭捏捏、难以启齿的模样。

扶桑走到他面前,狐疑道:“到底怎么了?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吗?”

春宴摇了摇头,轻抬眉目,对上扶桑清澈如水的眼神,期期艾艾道:“扶桑,你……你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

春宴话音方落,扶桑脑海中旋即便浮现出那个肖想过千万次的人,他的名字,他的身影,他的容颜€€€€曾经年少明润的,如今年青沉郁的,交错重叠,如梦似幻。

怕春宴看出什么来,扶桑即刻摒除杂念,稳住心神,反问道:“怎么突然问这个?难不成……你对谁动了春心?”

虽然他们的身体是残缺的,但心是完整的,也会像正常人那样生出爱恨嗔痴、七情六欲。

然而身体的残缺导致他们自卑、自贱乃至自厌,心便渐渐扭曲了。他们孜孜不懈地压抑着自己的爱欲,就算心悦某人,也不敢轻易表露出来,唯恐招来那人的嫌恶与轻贱。

正因如此,扶桑才由衷地敬佩他爹柳长春,他爹和他娘年轻时的种种经历,比话本里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还要跌宕起伏呢。小时候他娘曾经把那些缱绻往事当作睡前故事讲给他听,在他幼小的心里埋下种子,以致于到了现今情窦初开的年纪,他心目中所有关于情爱的浪漫幻想,都是以爹娘为参考的。

扶桑最大的愿望,便是如爹娘那样,得遇良人,携手共度此生。但他知道,这只是他的痴心妄想罢了,注定无法实现。

“我……”春宴只说了一个字就没声了,他垂颈低头,扶桑瞧不见他的神情,但答案已然不言而喻了。

“是谁?”扶桑又问,“是我认识的人吗?”

春宴摇头不语。

他俩虽是彼此最要好的朋友,可就算是血脉至亲之间也难免有隔阂,一个人永远无法毫无保留地对另一个人敞开心扉。

扶桑沉默稍倾,伸手握住春宴的双手,回答他方才的问题:“我也有喜欢的人。”

春宴霍然抬头,满眼惊讶。

扶桑眉眼轻弯,带着点无可奈何的口吻道:“像咱们这样的人,就算喜欢一个人,也得偷着藏着,生怕被人知晓,遭人耻笑。”

春宴心有戚戚,流露出几分哀色。

可扶桑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轻快洒脱:“那就偷偷喜欢好啦,独享这份隐秘心事。我不知道你是怎样,反正我从别人口中听到关于他的一点琐事就能开心好几天,偶尔见他一面我做梦都能笑醒。只要不强求结果,那就只有欢喜,没有烦恼。”

最后一句,既是开解春宴,也是警醒自己。

春宴叹息:“我若能像你看得这么开就好了。”

扶桑微笑:“我不是看得开,我只是不贪心,容易满足而已。”

春宴没问扶桑喜欢的人是谁,扶桑也没追问春宴在为谁神伤,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把这件事揭了过去,谁都没有再提。

在藏书阁消磨到下值的时间,扶桑拿着新借的书回到值房,却不见了师父的踪影,只有尹济筠伏案写着什么。

没有师父的准允,扶桑不能擅自离开。他没问尹济筠师父去了哪里,安安静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边翻书边等师父回来。

正看得入神,一道耳熟的声音忽从外头传来:“范院判何在?太子殿下头疾犯了,请范院判速去东宫。”

扶桑猛地站起来,椅脚刮擦地面的声响引得尹济筠抬头侧目。

扶桑无暇在意他隐含怒意的目光,快步走到门口,探头向外观望,便见一名太监站在过厅西侧的值房门口,满面惶急€€€€扶桑不仅认得他,还知道他叫秋暝,在东宫当差。

扶桑记得清楚,去年八月,太子突然患上头疾,虽请了院使、左右院判以及数名太医去东宫会诊,却没能找出症结所在,药石罔效,只能靠按摩缓解。

太医院十三科,大方脉、小方脉、妇人、疮疡、针灸、眼、口齿、咽喉、伤寒、接骨、金镞、按摩、祝由①,众太医各有所长,而右院判范鸿儒乃是按摩圣手,从此得太子青睐,每当太子头疾发作时,东宫便会遣人来请范鸿儒去为太子消疾解痛。

但就在昨日,范鸿儒为奔父之丧,告假回乡去了。

秋暝从范鸿儒的弟子口中听到这个噩耗,顿时如热锅上的蚂蚁,急慌慌道:“那可如何是好?”

范鸿儒手下的弟子中自然有擅按摩之术者,范鸿儒临走前叮嘱过那位名唤戴胜的弟子,在他告假期间,由戴胜代替他为太子按摩。

戴胜正欲毛遂自荐,不想却被人截了话头:“我来安排。”

秋暝循声看向说话之人,正是扶桑的师父,左院判赵行检。

他刚从中院过来,秋暝和戴胜的对话他都听见了。

“赵院判!”秋暝如见救星,大步来到赵行检跟前,匆匆行礼,“幸好您在这里,快随奴婢去东宫罢!”

“不是我。”赵行检一转头,恰和扒着门框窥探的扶桑四目相对,“扶桑,你去。”

扶桑疑心自己听岔了,瞠目结舌道:“……我、我吗?”

因资质平庸,太难的学不会,当初赵行检为扶桑选定的科目,便是熟能生巧的按摩之术,只要勤学苦练,即便是无能之辈也可学有所成。

按照太医院的规矩,学徒们须得经过六个寒暑的潜心学习,才有资格进行考核,考核通过后方能录为医士。扶桑十岁进太医院拜师,满打满算也才学了五年,明后年能否出师尚未可知呢,他现在哪有资格去为太子按摩?师父是不是糊涂了?

却见他师父微微颔首,波澜不惊道:“对,就是你。放心去罢,若是出了什么差错,师父替你担着。”

第007章 07

小太监07

晋江/虚度白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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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桑提着药箱,随着秋暝前往清宁宫。

秋暝在前头大步流星,扶桑在后面一溜小跑,堪堪跟上他。

赵行检那句话并不能让扶桑“放心”,他紧张得整个人都不好了,只觉得头晕耳鸣、心如擂鼓、四肢麻痹、脚步虚浮……他感觉自己随时都有可能晕厥。

可与此同时,他心底又窃窃地期待着,期待着见到太子,期待着用自己的双手为太子消除痛症€€€€自从去年右院判范鸿儒凭借超群拔萃的按摩之术一跃成为太子最信赖的太医,扶桑便开始加倍地勤学苦练,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像范鸿儒一样,凭仗精湛技艺赢得太子青睐。

却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他还没做好准备呢!师父到底作何考虑,竟如此无所顾忌地把他推出来?

退堂鼓打得咚咚响,可双脚却不受控似的,疾走如风。

眼看着清宁宫已在望了,秋暝蓦地驻足回头,看着紧随其后的扶桑,问:“你真的行吗?”

扶桑在心里呐喊:我不行!我不行!我不行!

他神色惶惶,硬扯出一丝笑,话音全无底气:“我……我可以。”

秋暝愈发得愁容满面,倾身凑近他,悄声耳语:“殿下近来本就为武安侯世子兵败之事烦扰,头疾发作时更是易躁易怒,若你伺候不周,惹殿下发火,咱们谁都没好果子吃。所以我劝你打起十二万分精神,使出浑身解数,决不能有丝毫懈怠。”

扶桑本就心虚胆怯,被他这么一说,更觉压力如山。但事已至此,他已没有退路,只能硬着头皮道:“多谢公公提点,我定会尽我所能,服侍好太子殿下。”

秋暝轻叹口气,转过身去,继续疾步前行。

扶桑忙不迭跟上,身后的晚霞烧红了半边天。

跨过那道对他来说犹如天堑的门槛时,由于心怀激荡,扶桑险些被绊到。

努力将跳到喉咙口的心咽回肚里,绕过那道打过无数次照面的琉璃照壁,扶桑跟着秋暝横穿中庭,通过前殿旁侧的角门,迎面撞上两个人。

打头那个是清宁宫总管太监南思远,他也是秋暝的师父。秋暝先是恭顺地喊了声“干爹”,而后朝着南思远身后那人行礼:“见过崔大人。”

扶桑飞快地扫一眼南思远及其身后的崔恕礼,还来不及开口,就听南思远沉声问:“不是让你去请太医吗?人呢?”

秋暝忙道:“范院判告假回乡奔丧去了,不在太医院里。”他往旁边挪了半步,让扶桑完全暴露在南思远眼前,接着道:“赵院判向孩儿举荐了他的徒弟。赵院判说,他这徒弟专攻按摩之术已有五年,功力不比范院判逊色,孩儿便带他过来了。”

秋暝复述的几乎一字不差,赵行检方才的确是如此对他说的。

扶桑听到时完全不敢置信,因赵行检从未如此盛赞过他,今天是破天荒头一回。

南思远和崔恕礼的目光同时落在扶桑身上,扶桑这才躬身行礼,尽可能冷静道:“奴婢柳扶桑,见过崔大人,见过南总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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